周五的夜晚,天上有隐隐的雷鸣,空气沉得像浸满了水似的,衣服从内到外都湿透了。
松苑的家宴惟有暂时搁置。李父听到消息后只派了人来医院守着,眼下急诊室外除了松苑的人,便剩了个阿荣,其他人还在赶来的路上。
阿荣简直是坐立难安,他可怜巴巴的望向了松苑的那位老先生,对方穿着笔挺的深色西服,镜片下的神色十分肃穆。
“您…您好……”阿荣磕磕巴巴,“您要不要坐一会?我去买水。”
老先生打量了年轻人一瞬,摇了摇头。
“不用,我站着就好。”
过了会儿,老先生开口问:“你跟少…跟李先生一起共事有多久了?”
阿荣答:“三年。”
老先生点头,不说话了。
阿荣这跑跑那窜窜,终于把刘锦洲给盼来了,刘锦洲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进去多久了?”
“半,半个小时…”
刘锦洲显然是一路赶过来的,他气喘吁吁的靠在雪白的墙壁上,鬓角沾了些湿漉漉的汗水。闻言闭了闭眼,极度克制的望向急救室闪烁的红灯。
李冰。
周遭的空气愈发的沉闷,刘锦洲松了松领带,努力深呼吸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李冰会没事的。
他掏出手机,有些不稳的解开锁屏,废了好大力气才从通讯录里找到了医疗资源。
“让医疗团队速来见我,中心医院急救中心。”
“立刻安排最好的私人病房,抽精要人手准备会诊。”
“有必要的话,即刻手术。”
安排妥当后刘锦洲的手还是颤的,他略微恼怒的按住了屏幕,直到手不抖了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不要慌,稳住,李冰会没事的。
刘锦洲面色发白的立着,冷汗淋漓,目光毫无焦距的飘在门口不透明的毛玻璃上。他最擅长等待,偏偏等待在这一刻变得尤为漫长,急诊室的隔音效果好的出奇,外人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到底是意外还是…谁伤了李冰?谁胆敢伤害李冰?若是让他知道……刘锦洲眸光一冷,右拳用力的握了握。
“刘少,用这个擦擦汗吧。”
刘锦洲从一头乱绪中猛然抽离,唤道:“张伯,您怎么……”话说了一半他便懂了,这定是李父的意思。
“谢谢。”
张伯对刘锦洲的到来并无多少惊讶,相反他观察了这个年轻人许久,从他踏进医院开始。
“少爷会平安无事的。”
许是长者的声音分外笃定,刘锦洲也缓缓镇定了下来,他知道张伯对李冰一向友善,有些事在这儿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答案。
“您知道今晚的家宴…主题是什么吗?”
张伯答了四个字:倦鸟归巢。
刘锦洲神色立刻一紧,语气嘲讽道:“李伯伯倒是心疼幼子。”
张伯笑了下,没有接话。阿荣得了林宇封的指示,和公司姗姗来迟的事务小组一道去了急诊室的外围,力保关于“李冰车祸论”的保密性。
待外间无人了,张伯才问:“刘少是以什么身份陪小少爷的?”
“我记得你们认识了很久,小少爷一贯与你交好。他不是个活套性子,朋友不多,心眼却很实诚。”
老者的眼神里暗藏了一份期待,他见证了李冰的成长,可即使身为松苑的管事,其中多少曲折他也是爱莫能助的,如今能有人陪小少爷前行便再好不过了。
张伯给予了刘锦洲足够长的时间思考,好在对方没有令他失望。
刘锦洲郑重道:“我是那个会接住他的人。”
“李冰很好,很好。他一向赤诚,我知道的。”
“爱人这个词有点轻浮,我更愿意用同行者去描述我们的关系。”
至此张伯再次审视刘锦洲,思考这副宽肩到底够不够担负誓言的重量。当青涩褪变成了深沉内敛,他知道火候到了。
张伯叹了口气,“小少爷不会辜负每个与他为善的人。”
“希望你能陪他更久一点。”
*
**
***
李冰醒过来的时候刚好是中午,阿荣在一旁打着瞌睡,他转了转眼珠儿,感觉浑身都像绑了沙袋一样的沉重。
病床的正对面有张桌子,上面放了台笔记本电脑和几个文件夹,再远的李冰就看不见了,因为他浑身都接满了管子,只有仪器声规律的此起彼伏。
好家伙,自己这回伤得可真够重的。
他开始回想起失速的一幕,车子不受控制的冲下了隔离带,安全气囊弹开了……嘶,头疼。
李冰重新闭眼休息,有人悄悄的合上了病房门,呼吸声停在了病床附近。
“阿荣,李冰他…他醒过吗?”
阿荣迷迷糊糊的睁眼,看见心率那一栏提示曾经发生过波动。他惭愧的摇头:“我刚刚睡着了,没看到老板醒了没有。”
那人不说话了,须臾让阿荣去外间好好休息一会儿,自己则坐在了病床前,一动也不动的发呆。
李冰已经昏迷了三日,医生说他的脑部没有问题,只是有些轻微的脑震荡,身上除了几处骨折外就是大面积的擦伤,并不算严重,至少从现场的损坏程度看李冰能活下来已是幸事。
幸好。
刘锦洲将额头小心的贴在李冰的指尖上,如梦中人一样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求过上帝,拜过佛祖,恨不能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守着李冰。那些淤痕在医生眼里是小伤,可刘锦洲知道小伤却痛得长久。
三天了,你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呢?我希望你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我。
刘锦洲找来了小刷子,正要给李冰干裂的嘴唇沾水,一抬眸便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李冰醒了。
刘锦洲的动作暂停了一瞬,他捏着小刷子,开始语无伦次:“你、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疼吗?渴不渴饿不饿?”他按下了紧急按钮,自顾自地说:“没事了,医生马上就来,没事了。”
李冰庆幸自己还没有严重到插管的地步,他还是能讲话的,就是喉咙干涩得很:“锦…哥…我不疼。”
“你别紧张。”
李冰委屈道:“我渴,想喝水。”
刘锦洲如梦初醒的点了点头,起身时还被自己的右脚绊了一跤。李冰想笑,可刚一笑肋骨就被扯得生疼,他只好无奈的挤了个笑脸。
医生很快到了,这几日大老板对病患衣不解带的贴心照顾,谁都明白李冰于刘锦洲而言意味着什么。在检查过浑身的伤势后,脑科专家简单问了李冰几个问题,心里大松了一口气。
“刘总,病人没什么大碍,过几日再安排个CT,这样您就能放心了。”
“如果病人有头晕恶心的症状,您别紧张,这是正常反应,在一周内就会消退。护士会随时跟进病人的情况与我们汇报的,您不必担心。”
专家几句话里反复的安抚刘锦洲,李冰不禁好奇对方究竟做了什么让这些人跟对待大熊猫似的检查自己,最后还委婉的不能再委婉的表示可以减少一些仪器的使用了……确实,他身上接的七七八八的管子委实累赘,动一动都成了问题。
“锦哥,我没事的,你别紧张。”
他如常的安慰对方,谁知刘锦洲一改方才的局促,红着眼狠狠瞪了李冰。
李冰:“……”
我不说话了还不行吗。
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苦中作乐的想这就是带薪休假的美好吧,奇怪的是林宇封什么时候与刘锦洲这么熟络了?两人闲聊着进了病房,阿荣赶忙狗腿的给刘锦洲挪来了软椅。
“哟,醒啦?”
“……”
到底谁才是老板啊?李冰没好气的说:“嗯,死不了。”
林宇封噎住,没好气的剜了眼自家艺人,没瞅见刘锦洲还在这儿站着么,瞎说什么胡话。
“醒了就好好养伤,公司那边你放心,王总发话说要高度保密,剧组那他去协调,其他活动能拖就拖。”林宇封顿了顿,有意无意的瞟向刘锦洲,“养伤的同时可别忘了感谢刘总,那什么…祝你早日康复哈。”
他急于溜号的心情太过明显,顺带也捎上了阿荣。倒是阿荣这小子离开前鬼鬼祟祟的同李冰讲哥夫人挺不错的,对你真好……
等等,哥夫???
李冰吐槽这破称呼也忒难听了,折腾了半晌病房终于恢复了初时的模样,又剩了他与刘锦洲两人,还有规律的仪器声。
“哥,你坐。”
摆脱了部分管子后的李冰明显轻松了不少,他拍了拍病床上的空地儿,那里轻轻陷下去了一块,刘锦洲挨着他坐下了。
“你多久没休息了?”
“我休息了的…”刘锦洲不太自然的扭头,“我能不能亲亲你?”
李冰没听清:“什么?”
“我想亲亲你。”
李冰失笑,敢情这几天刘锦洲当和尚清心寡欲呢,“你怎么不敢偷偷亲我,反正我睡着了看不见。”
刘锦洲难以启齿道:“那样…不好…”
现在倒怪纯情的,那之前偷亲他的是谁?不过李冰也没掀对方的老底,大大方方:“亲吧,友情提示没有刷牙。”
刘锦洲笑了,“不嫌你。”
他小心翼翼的拥住了李冰,胳膊不敢使劲,只轻轻的搭在了李冰的肩上。吻沿着对方的额头一路下移,掠过青紫,掠过颤动的睫毛,覆盖在了李冰干涸的唇上。李冰听见刘锦洲深深的吐息,仿佛整个人都卸下了劲儿,重新寻到了倚靠,可他却像云朵一样轻。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李冰感到脸上有凉凉的液珠滑落,是刘锦洲在哭。
“……别哭,”李冰贯会哄人,眼下不知所措的垂眼,试图为刘锦洲拭泪。他的脖梗受了伤,被固定住后转头变得异常艰难。“别哭,我在呢。”
刘锦洲的安全感在李冰抚上他的背脊时达到了顶峰,他小声唤李冰。
“嗯。”
“李冰,你还活着。”
“对,我还活着 。你听——”
掌心下的心跳砰砰,暖融融的。
“你还活着…真好。”
刘锦洲固执的擦掉了眼泪,眼角还是红的,又底气不足的说:“我不喜欢哭的,不喜欢。”
“好,不喜欢,锦哥不是小哭包。”
“……你总是这样。”
李冰疑惑:“嗯?”
总是这样哄我。刘锦洲难以启齿的咬住了下唇,盼着对方再哄哄自己。天知道他有多喜欢李冰哄人的模样,那双眼睛只消拳拳的一个目光,刘锦洲心尖上的小人便会开始翩翩起舞,在阳光下,在沸釜中,快乐到将要死去。
“不喜欢我叫你小哭包啊?”
“不!喜欢,喜欢的。”
他哪敢否认。在李冰昏迷的几天里,刘锦洲想了很多。你做什么我都喜欢这种话说出来太过羞耻,石裕说他对李冰就像是单方面“溺爱式的爱情”,错过了太久想去弥补,永远担心自己做的还不够多。
这是不平等、不健康的。
刘锦洲想,那又如何呢?他愿意把李冰捧着、含着、护着,他获得了发自内心的满足与快乐,已经足够了。
李冰就像是偶尔蒙尘的珍宝,得之已是幸事,遑论奢求太多。
此刻已是圆满。
*
**
***
大洋彼岸依旧阳光明媚,宋雁北照顾好了后院里的蔬果,闲下来便陪女儿一起读书学习,偶尔遛遛阿波罗。
离婚案有了新的进展,方姐开心地同宋雁北描述了个大概,说最迟年底他就能彻底自由了。
自由这个词眼真好。
“昵昵以后只有爸爸了,好不好?”
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毫无讶色,仿佛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
“好!昵昵只要爸爸。”
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方姨说要彼此喜欢才行,曾经彼此喜欢不算。那爸爸不能重新让李冰哥哥喜欢他吗?她怯怯地希望那位李冰哥哥可以和爸爸在一起,这样她就有两个爸爸了。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地方发展,直到邮箱里的陌生邮件打破了平静。
宋雁北的呼吸愈来愈急促,李冰的车祸视频被他反复后退观看,发件人的文字如同难缠的毒蛇一样令人恶心作呕。
“宋雁北,你以为你摆脱了我就能摆脱过去?”
“你的报应来了,李冰的才刚刚开始。”
“期不期待下次的事故?”
“让我想想,你还能躲多久呢,嘻嘻,要是再也见不到了呢?”
他仿佛坠进了无尽的漩涡里,哪怕四周繁花似锦绿草如茵,脚下却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渊。
会吃人尸骨的。
……
从M国到C市,算上转机一共二十个小时。宋雁北站在高级病房前,有些疯魔的与门口的保镖对峙,说他就看一眼李冰,一眼就好。
“没有刘总的允许,谁都不能探望。”
“呵呵,刘总…”宋雁北淬毒似的恶狠狠道:“他如果能保护得好李冰,我就不会知道这个地址了。”
“让我见他,刘锦洲保护不了他。”
“能保护他的只有自己。”
外间的声音全部被隔绝了,护士不明所以的出门,恰好撞上了互相僵持的一幕。
“这是……?”
宋雁北发狠地撞开了保镖,差点就进入了病房,“李冰!求你…求你见我。”
护士小姐大惊失色,她认出了这是影帝宋雁北。迫于职责所在护士好言相劝道:“宋先生,医院禁止吵闹,有什么事您慢慢说啊。”
“我想见他一面,”宋雁北眼角泛红,“可以么?我不会伤害他。”
他的痛苦溢出了眼眶,悲哀铺天盖地的袭来重重砸下,护士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什么事?”
李冰坐在轮椅上行进缓慢,他淡淡的看了眼始作俑者,然后皱眉:“你是谁?”
“……”
宋雁北怎么也没有想到重逢会是这个模样,他似哭似笑的压抑了声线:“李冰,你…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他站直了身板,将打斗造成的褶皱尽力抚平,微微镇定道:“我有事要告诉你,很重要,和车祸有关。”
“……”李冰问护士:“你认识他吗?”
护士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旁边的保镖将房门重新闭上了,“宋先生,刘总吩咐说他一会就来,请您和他细谈。”
李冰重新躺回了病床上,似乎对方才的闹剧无动于衷了。
“您当真不认识他了?”
“我应该认识他么?”李冰好笑的反问:“不认识,他是我的粉丝吗?”
“!!!”
“我的黑粉?”
“……”
“哎你别这么看我,我真的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