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禹瞟了梁常几眼,将头发披散开来,敞着衣襟散热。
而后他揪了一撮干草编东西,道:“空城计这事儿我知道,但不是我指使的,下毒的事儿我不清楚。不过这个毒当着我面试过,治不了,只能缓缓。”
万禹顿了顿,将干草随意一丢,继续道:“另外我劝你们尽早准备下一轮开战,我们那位老皇帝可不在乎什么道德。”
“知道了,”梁常应了一声,很快又回到正题:“那放血呢?”
万禹微微歪头,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笑开了:“你就是把你们祁将军的血放干了也救不了,他紧接着会从骨子里疼,从骨头缝里疼!”
“你他妈放屁!你肯定有法子!”梁常将万禹拽起来,眼神狠厉地看着他。
“要不你猜猜我怎么知道的?”万禹看着梁常爆起,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不猜!你告诉我有什么法子!治好!”“他们头一次下这个毒,毒的是我的弟兄,我看着他那么死的!我清楚得很!他说犹如蚂蚁啃噬一般,我找大夫给他医治,能用的草药都用过了,放血也放过了,他的血都要流干了,还是没能好,这个毒,你就算是采来天山雪莲也救不了。”
两人起初声音重叠,两个人都嚷着,乱之又乱,吵之又吵。
而后,梁常听着,撒开了万禹,听着他说完,问道:“你告诉我,怎么缓解?能缓解多久?”
万禹看着他,清清嗓子,放低了声调:“那不知道,他们这个不知还加了些什么东西,在体内走得极快,解了附子的毒再说吧。”
梁常盘坐下来与他对坐:“苦参汤?”
“嗯,试试去吧。”万禹躺下了。
梁常伸手只抓到了一下他的衣裳:“……你起来,你还知道什么?”
“战场之上,军医都医不好,那就是不成了。”万禹说罢,四仰八叉,呼呼大睡。
梁常见状想踢他,但又下不去脚,毕竟不知道踢这货一脚会发生什么。
他起身欲走时,万禹忽然坐起来开口问道:“我的胳膊呢?”
“?”梁常步子微顿,心生疑惑,转身看他。
猛然想起自己拿走两节骨头,那莫不是……?
梁常心中一阵发寒,但还是忍不住平心静气地逗他:“炖了。”
万禹微微扬眉,脸上带笑,站起身来凑过去:“好吃么?”
“……?”
梁常逗人不成,反把自己搞得面色一僵,紧急后撤去,却被抓着胳膊拽回去。
“好吃么?好吃的话把另一条胳膊给你。”
“好、好,那非得把你截成人棍不可。”梁常咬牙切齿地说着,把手抽回来。
“那你来截,我不介意!”万禹颇为兴奋地说着,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直挺挺倒在地上。
梁常看万禹疯癫得厉害,缓了口气,转身走了,复命去。
他去时步子分外沉重,沉重到有些不明所以,莫名的发愁,明明这个愁也愁不到他身上来。
真是……
按下葫芦浮起瓢。
恭亲王那边的病才见起色,祁无娄倒下去了。
只是祁无娄能撑,当然,堪堪撑着。
梁常带去消息后便被驱逐去找李耙了。
李耙垂着眸子拿着那根骨头,打算用匕首雕花的时候,梁常紧急阻止:“那个是万禹的骨头。”
“噢。”李耙并不在乎,起身去坐在案前持细豪仔细描摹轮廓,“老祁怎么样了?”
“不太好,军医说很棘手。”
李耙不抬头,继续画着自己要刻的东西。
梁常看着,觉得手臂隐隐作痛,便偏开头不再看了。
当日夜里,说是军医一宿未睡,守着祁无娄,看着他差点一口气没挺上来,急急忙忙找笔找砚台抖着手写家书。
他们两口子都不爱给彼词写信,祁无娄寄回去的多,但字都寥寥几个,这回倒是长,成了头一遭。
写的时候,李耙在,梁常在。
梁常不知道说什么,在一旁静静看着祁无娄写家书。那字潦草得令他熟悉。
那时候不被祁无娄承认的字有它的主儿了。
“……你这么写,谁看得懂?不若我来代笔?”李耙问着,眼睛定定看着祁无娄。
“我夫人看得懂。”祁无娄道。
“你该练字,真丑。”李耙又说。
今日他话多得很。
“诶,你冷不?”“啧……我要是你我都不会寄信,我跑回去亲自跟我夫人说。”
……
李耙看他不说话,末了一句:“大哥,你嘴唇像中毒了一样。”
祁无娄终于开口了:“……我就是中毒了。”
李耙又开始说:“噢,我知道你命硬,前些年被蛇咬了都没事呢,不能因为一个箭就死掉吧?”
“死不了。”祁无娄没好气地答着,尚有些神志,但已经不多了,说话都在抖。
“不要说死了好吗?”
梁常脑子嗡嗡响,紧急开口打断了两个人生生死死的话题。
就算体验过家里人生死,现在听人说死,他心里也直闹别扭。
他忍不住在想:什么死来死去的,最好都活着。
祁无娄收尾时喃喃:“盖以终时有所依……”
祁无娄把家书塞到了李耙怀里:“记得带回去,若是到过年,就不给了,若是快生了……便也不再给了,待孩子大些。”
“……得,你还真听万禹的。”李耙撇着嘴哼笑一声,闷声说着将信折好,去放在了一个匣子里头。
好像祁无娄似乎也开始觉得自己不行了,之后几天一直恹恹欲睡。
死的活的,都顶不住远在京都的皇帝给一封圣旨。
这回真是皇帝亲书。
叫攻城,叫应战。
应战倒无所谓,真就奔着要祁无娄死去折腾了。
让快死的人应战是什么道理?
梁常念圣旨的时候快烦死了。
这回真是切身感受,合上圣旨,他忍不住嘀咕:“……什么皇帝。”
说归说,还是把该带的带上了。
“抗旨便是。”恭亲王不咸不淡地说着,不知何时穿上了甲胄。
祁无娄没听见似的,半天才对着恭亲王,伸手抓着他的小臂,以极低的声音问道:“你、什么时候……攻回去?”
恭亲王看了祁无娄一会儿,叫人把已经稀里糊涂的人扶进去。
差一句把人绑了就出意外。
策马走出不足二里地,便见祁无娄也跟着出来了。
梁常在队末偏头看见祁无娄时别提有多心悸了。
“你来干啥?你回去好吗?”梁常低声说道。
祁无娄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大旗,他将旗帜舞起来,眼看是清醒的,声音却有些发抖虚浮:“……不,不回,赢了回。”
什么赢了回?不赢他也能在营帐中安生待着。
梁常心觉怪异,前去报道:“王爷,祁将军跟过来了。”
“那看着点他,若出了意外便带着他走,叫他吊着口气死在京里。”恭亲王说得直白且糙实。
梁常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恭亲王又道:“必须。”
梁常应是,返回去一道上看着祁无娄。
“你、你还听得清我说话吗?”梁常问道。
祁无娄“呵嗤呵嗤”地缓着气,闷闷应了一声。
“你回去吧。”梁常试图说服祁无娄。
未果,到战场上,插上大旗也不见走。
好像宁愿死在战场之上似的。
一场大战,从早上阳光和煦到中午烈日当空又转阴下来,飞落几片零星小雪。
晚间几点星子坠长空,清理战场,稍作歇息,又开始搜的搜,打的打。
祁无娄插旗插得认真,打得也认真,像是不要命一般。
看着比以前更拼命了。
梁常一直与他并肩,清楚得看着他眼神都犯浑,看着他嘴唇翕动,似乎说着什么。
梁常抽出心思来仔细听着。
“要赢、要赢……得回家去,得回家去……”
怪不得不回去……
这人都神志不清了,还想着赢呢。
也不知道那次来,皇帝跟他说了点什么,叫他到现在都惦念。
“……”梁常一阵屏息,握长枪的手有些许不稳,但还是应下了敌军打来的那一下。
“走神呢?”
“没!”梁常回神,发狠地戳刺过去将人捅穿撤下马去,转身去对另一人。
另外照料着神志不清但依旧能打的祁无娄。
天有不测风云,一时不见,祁无娄便被远处一箭射来,射下马去了。
梁常瞳孔震颤,打仗这么久,除了头几次以外的,现如今又忍不住升起了惊惧。
无尽的惊惧。
梁常脑子里懵了不足几秒,想起恭亲王的话——
“把他带到京中。”
他麻利地翻身下马,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把祁无娄放到马背去,带着他飞驰而去,跑出战场他才翻身下马,将箭矢拔出,撕扯着布条颤抖着手给他止血。
而后将他捆在马上,翻身上马带着他继续疾驰。
“你别睡啊!不准睡!”
“嗯……”祁无娄闷哼一声,手耷拉在一侧。
梁常抽空将他的手安置好,走着小路,走得还是参军头一次走的那条。
这条路是快,但无比难走。
越往京赶,雪越是大,风也大……
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一刻都不敢停。
将到京外时,玄铁踩在雪上一步一滑,梁常下马去拽着。
玄铁累得呼哧带喘走走停停,梁常心中崩溃得要命,眼看祁无娄要不行了。
“加把劲,快到了,得让他回京去,回京去到家给你吃好吃的。”梁常说着,声音都染上了哭腔,恨不得扛着玄铁走。
玄铁打了个响鼻,快走起来。
梁常抬手擦脸,抽了一下鼻子努把劲儿往前走。
祁无娄拽了拽缰绳,梁常只是抽空瞥他一眼。
“回不去就把我扔这儿,不必、如此……执着。”祁无娄进气很急,说话也断断续续。
梁常不吭声,又抬手抹了把脸,一个劲拽着玄铁往大道上走去,到雪薄的地方,找了户人家讨热水讨干草……
玄铁给力,吃了草便肯再继续往前走。
赶在黑天之前到了京外。
却不料官兵挡道:“逃兵?!”
“我奉命带祁将军回京。”梁常说。
“你奉谁的命?陛下不曾说叫他回来。”
梁常心中发涩,哑着嗓子继续道:“我奉……”
“不说了,带我往回走走……”祁无娄抬手去拽了一下梁常的衣裳。
玄铁难得听他的话,遂他的意折了回去。
梁常在那官兵面前站了很久,意会得到祁无娄的意思,却很是不甘。
他跟着过去,跟着到了一片林中。
祁无娄已然下马靠在树干之上。
梁常坐在祁无娄身侧,侧耳曲听他要说什么。
“这一战胜,以我战死马革裹尸……兴许能回,你不要白费力气,不然回头兴师问罪,就成了你的错了……李耙保不住你,恭亲王、更是自身难保。”
“为什么?不是一定能回吗?”梁常嗓音闷闷,看着祁无娄进气少出气多,无措至极,随即便要起身:“我给你找个大夫来……”
祁无娄抬手抓着梁常的手腕:“找找有没有糖吧……不用大夫了。”
梁常点头,没多说,将玄铁拴在树干上,一步三回头地进城:“你等我。”
祁无娄靠在树干上,看看走远的梁常,看看天,又看看玄铁,摩挲着拿出一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