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被人偷偷盯着看。
易岑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就已经察觉。他懒得理会,拿着一旁的汗巾擦着湿发。
他的身上,肌理分明,肌肤上有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痕。他不甚在意,擦过了头发,顺势抓起一旁堆放的干净里衣穿上。
行动间,不经意露出了他手臂上的青色图案。
苏宁音愣了神,正待仔细看,他的里衣已经穿戴完毕。
他又抓起一旁放着的外衣扔来,遮住了苏宁音那双明亮的眼睛。
苏宁音一阵手忙脚乱将笼罩在她头顶的衣袍推开。
床榻轻响,坐在桌边之人已经吹了灯,上床躺下准备入睡。
屋中又重新陷入朦胧月色之中。
但苏宁音已经无心入睡,她抿了抿唇,怀抱棉被看向床榻。
易岑心底起了一丝燥意,蓦然睁开眼,偏头看向她。
他的神情很冷,带着几分不耐。
苏宁音忍不住一缩,却还是耐不住,“你右手手臂的刺青是什么图案呀?”
她实在太过好奇,可惜方才并未看清那图案到底是何物。
过了片刻,她没等到一个回答,叹了口气躺回被窝中。
这凡人实在难相处。
性情阴晴不定,整日里都冷着一张脸。
先前那一点儿睡意,早就烟消云散,她又憋了满肚子的话,此刻就越发清醒。
她辗转反侧,动静不小。
屋中只有她发出的响动,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清冷之音响起,“那不是刺青。”
苏宁音顿时全神贯注。
“那不是刺青,又是什么,难不成是胎记?”她刚刚依稀看见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图案,上面像是有字,谁人能天生带着字迹出生?
若是此刻有光,她或许能看见躺在床榻上的人,难得有些许的茫然。
很多年,无人问起过他手臂上的烙印,以至于他都几乎忘了烙印的存在。不想今夜,会有人问起。
苏宁音被勾起了好奇心,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屋中再一次没了动静,她的好奇心被勾到了半空中,不上不下,着实难受,忍不住开始小声嘀咕,“你这个人,真是性格差劲,话说到一半便不说了,算怎么回事?”
“你就告诉我嘛。”苏宁音实在想知道。
阿婆如今身子不好,每日都需要静养,她有许多话,都只能憋在肚子里。好不容易见着两个活人,不是躲得远远的,恨不得没见过她,要不就是对她充满敌意,不肯同她说话。
总而言之,在这个地方,她能说话的人,如今就只剩下眼前人。
“凡人?”
“大当家?”
她实在比窗外的蝉鸣还要聒噪。
易岑自问没有见过这般傻笨的女人,手无寸铁,孤身一人身处土匪窝,还同土匪头子夜里共宿一屋,毫无防备之心。
该夸她运气好,还是夸她浑然天成的蠢笨,一时之间,易岑竟分辨不出。
苏宁音说的喉咙都干了,还是没能得到回应,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抱着被子眼皮子直往下搭,嘴里还在嘀咕着,“愚蠢的凡人……”
终于,夜晚又陷入了宁静之中。
先人们一定是知晓睡地上不舒服,方才会发明了床榻。
因为睡了一夜地板,苏宁音直觉浑身上下都是酸痛的,她忍不住扶腰捶腿。
就算是为了活命,她也不想日日都睡地板,这日子没法过了。
易岑推门而入,他大约刚刚练完晨功,带着一身肃杀之气,半分笑脸都没给她,“醒了就收拾屋子。”
苏宁音深吸了一口气,默念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就低头,收拾起了地上的被褥。
屋中被打扫的还算干净,易岑勉强接受,就赶人,“你可以回去了。”
苏宁音没走,坐在他对面,郑重其事道:“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想必未来还有一段时日,她同眼前人还要做戏。
可是之后呢,她总不能一直待在清风寨。
人间宽广,她总要去寻她的道。
她说完这话,便紧张的看着眼前人,只是不想,对方冷淡的眉眼,忽而就带了笑意。
这笑来的莫名。
她一愣,“你笑什么?”
易岑原是端坐着,此刻却徒然放松,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言商量二字。”与人相商,自是要平起平坐,互有等量的筹码。这傻子身家性命皆在他手上,他想让她生,让她死,她皆逃脱不了。
她比之蝼蚁,好像也并无不同。
苏宁音刹那领悟,易岑为何发笑。
那是蔑视,蔑视她自不量力,除了这条命,她再无一物,没有资格提商量二字。
甚至,连她如今这条命也是对方救下的。
她抓住杯子的手徒然一紧,过了片刻,她才颇为泄气,“你说的对,我现在什么筹码都没有。”
凡人说的对,她如今也成了一个凡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吃穿用度皆是仰仗对方,她哪有资格去同对方商量事情。
她眼中霎时没了神采。
易岑神色微顿,似有一丝不解之意,却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正要开口赶人,苏宁音已经站了起来,低着头,看也没看他,“我走了。”说完便垂头丧气的离去。
才天亮不久,除了易岑住的内院,其余各处都有人在打扫除尘。
苏宁音一路低着头往前走,眼睛只看着脚下的一小块地方。
被人拦了去路,她也没抬头,准备默默地绕过去。
可惜对方显然不想那么轻易的让她离开,她左左右右绕来绕去,对方就一直在她眼前晃悠。
苏宁音沉浸在她成了一无是处之人的里,也不想理会眼前故意拦住她去路之人,“麻烦让让。”
拦路之人开了口,声音娇俏带着几分不屑,“这路是你家的不成,你说让就让?”
这声音,苏宁音自是识得,只是她如今没有心情同对方拌嘴。
她只是默默地,绕开了对方,离开了明堂。
招娣哼了一声,继续端着托盘朝前走,只是走到内院门前,她僵在了原地,慌忙低头,冲着倚门而立的男人行礼道:“大,大当家。”
她心中慌乱的很,大当家莫不是将刚刚的事情全都看在了眼里。
易岑看着那道失魂落魄的身影出了明堂,缓缓离去再也看不见,方才收回了目光,看着眼前惴惴不安的招娣,留下一句,“以后你不用来明堂。”便离去。
招娣失了神,“大,大当家是我错了。”她刚刚就是一时没忍住,逞了口舌之欲,如今没了差事,回家之后她爹娘不得将她骂死。
她想要追上去,可是又不敢,只好在原地懊悔。
*
张阿婆担忧的看向门边,她的小孙女已经坐在门槛处发呆快一个时辰了。
这孩子虽时常发呆,可是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失魂落魄。
昨日前去大当家的明堂前还好好的,今日回来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莫不是二人之间出了什么事?
张阿婆越想越觉着忧心,扶着床沿就要起身。动静不小,惊醒了门前的苏宁音。
苏宁音慌忙走过来扶住她,“阿婆,要起身,您要起身叫我便是。”
张阿婆拉着她坐下,“该是我问你怎么了才对,你去了明堂出了何事?是又同大当家吵嘴了?”
苏宁音叹了一口气,“我没同他吵嘴,日后我也不会同他起争执。”
是她之前想的太少,只想着自己下凡所为渡劫历练,从不过问俗事。
是了,从她踏入凡尘起,可不就是历练的开始。
凡人要经历的事情,她不应该都要经历一回才对吗?
“阿婆,我突然发现做凡人也不轻松。”
张阿婆知晓她脑子里的想法同寻常人不一般,自是不会觉着她怪异,耐心的听她说着话。
“阿婆,我是不是很没用,如今只能靠别人。”
张阿婆将她搂进了怀中,怀抱是温暖的,她安心了不少,“今日我才发现,我吃喝住行样样都是您同大当家给的。”
张阿婆拍了拍她的背,宽慰她,“你如今是我孙女了,我的东西自是你的。”
她摇了摇头,搂住了张阿婆,“我虽成了凡人,可我也有手有脚,我为何不能靠自己呢?”
“我从前看话本,凡人一生所求有许多,有人想要金榜题名,从此平步青云;有人想要家财万贯,富甲天下;还有人只想求得现世安稳,一生顺畅。”
“凡人一生,都会有所求。”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了张阿婆,张阿婆想了片刻,方才问:“那阿宁如今想求些什么呢?”
苏宁音抬起头来,她的眼中终于有了些许神采,“我如今所求,我能撑起我与阿婆的这个家。”
而眼前,阿婆的腰伤未好,家里的一切,都是靠着大当家,这不对。明明她才是阿婆的孙女,这个家只有她和阿婆两个人,阿婆受了伤,家里就该由她撑起来。
她的神色变得清明,“阿婆,我会想明白我能做什么。”
她没再泄气,“我去后院里摘些青菜回来,中午我下厨!”
凡人每日为吃喝住行发愁,吃自是第一位。
张阿婆没拦着,只嘱咐她,“注意安全。”
“好!”苏宁音远远地应了一声,已经到了后院。
后院极广,张阿婆只开垦了一小块地,种的蔬菜却不少,之前张阿婆腰伤没复发的时候,这一小片地,张阿婆自己侍弄的极好,而今张阿婆病了快半月,菜地虽还有蔬菜,看着却萧条了不少。
她摘了一小把青菜,又趁阿花不在意,摸了两个鸡蛋,便开始生火做饭。
*
午时刚到,毛头照旧提着食盒到了小院,他在院门口喊了半天,“大嫂,大嫂?”
“怎么不见人呢?”他疑惑的推开院门,走到厨房时,却见苏宁音正满脸严肃的敲鸡蛋。
见他要进来,苏宁音拿着锅铲将他拦在了外头,“以后你不必来送饭,我自己会做。”
毛头只好提着食盒回了明堂。
是用午膳的时间,他手中的食盒却拿了回来,着实显眼。
易岑扫了一眼,“怎么提回来了?”
“大嫂说从今日起,她都自己做饭,不用我送。”
毛头面露难色,“只是我看大嫂的手艺,实在不像样。”
“那鸡蛋煎的两面发黑,啧啧啧,看着就……”毛头正感概呢,一眼瞧见易岑的神色,忙住了口。
过了片刻,他才小心翼翼地问,“大哥,这饭,我以后送还是不送了?”
易岑神色淡淡,“她不是说了吗?日后不必再送。”
“那你再送,岂不是自讨没趣。”
毛头腹诽,就大嫂那厨艺,做出来的饭菜得多难以下咽。张阿婆还生着病,用了大嫂做的饭菜,病情加重可如何是好。
可他不敢说出来,只提着食盒自去用午膳。
*
一连好几日,易岑没出现在小院,苏宁音乐得不见他。
一副药用完,张阿婆的腰伤终于好了许多,已经都能下地,做些简单的家事。
苏宁音正在树下琢磨着如何摘下蜂巢,当初蜜蜂群在此处筑巢,而今巢穴已经变得极大,自然蜜就产的极多了。
她从前看过某本人间书,记载人间万灵,自有关于蜜蜂的记载。
蜂蜜可是个好东西,能入药、能食用。
书上还记载了如何从蜂巢中收取蜂蜜的详细办法。
她自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办法自是记得清楚明白,可要怎么实现,却让她陷入了为难的境地。
若是从前,三十二重天,月宫以北,银河之上取星酿,她自是踏月华而去。
可此刻,她大约要先学会如何爬树。
她身后有响动,她忙转身而去,“阿婆,您歇着,我来做就好。”
张阿婆端着一篮子豆角,坐在清泉边淘洗着。
她便顺势坐在一旁,也不嫌地上的湿土会污了她的衣裙。
苏宁音:作为仙女,当然什么都得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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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