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仙居偏殿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太后,这汤药还是温的,您喝些吧。”一旁的鹅黄裙衫宫婢手里举着托盘,一只银碗里盛着黑褐药汁,阵阵苦气飘散在空中。
斜倚在檀木如意纹长榻上的人无力地挥了挥手,透过两侧铜鹤灯盏映着微弱光线,瞧见榻后围屏绣的是鹿鹤长春,太后冯氏年约四十乃太宗皇帝正妻,地位尊贵可见一斑。皇帝宇文晔虽非冯氏亲生,却自生母离世后养在膝下,关系也算和睦。
少焉,一名碧色宫女提着食盒从殿外走来,抬手轻拂起珠帘,拜在塌前禀声道:“太后,圣上又送了霜桃蜜饯过来,请太后服药后吃些。”
月色纱幔后,倚在榻上的人好似并未听见,只是阖着双眼像是入睡了。
“太后?”那婢女又低低叫了一声。
垂立在榻旁的鹅黄裙衫宫婢踏下台阶,来到小婢女面前接过食盒,又扬了扬头示意她退下去。揭开盖子,盒内除了蜜饯,还有几碟冯氏素日里爱吃的糕点,香气扑鼻,应是才做好不久就命人送到仙居殿了。
“太后,圣上真是有心了,除了霜桃蜜饯,还有荷花细饼、软香糕、枣泥糕,都是太后平素爱吃的。”那衣着鹅黄裙衫的婢女将食盒内的点心一一摆放在榻前案几上,温温说道。
纱幔里的身影终于动了动,一旁的婢女连忙上前撩开一侧纱帘挂上。
“檀竹,这个时候,二郎下朝了吧?”冯氏在婢女的搀扶下,从榻上端坐起来。
檀竹侧身看了一眼殿内的漏刻:“这时候早朝已散,圣上应在用早膳呢。”
冯氏盯着案上的几碟糕点,最终将目光落在那碟荷花细饼上,檀竹躬身将那碟点心呈到了冯氏跟前。伸出纤指,捻起一块咬了一口,荷香夹着奶香,口感十分酥脆。
“阿娘,这荷花饼可还合口味?”宇文晔的声音在殿门响起。
闻声,殿内的一众侍女皆俯身跪拜,齐声呼道:“恭请圣安!”
宇文晔今日一袭赤金广袖袍,腰间织锦束带和如意玉佩随着步伐,左右晃荡。他面上带着清朗的笑意,眉宇间也分外舒展。
冯氏朝他招了招手,开口道:“用过早膳了?”
“儿在月华殿用过了,觉着今日膳房所制的荷花饼格外沁香酥脆,特意送来给阿娘尝尝。”宇文晔随手撩起衣袍,端坐于冯氏面前,又细细打量了几眼便侧首看着檀竹,开口问道,“太后晨起的汤药可曾服下了?”
檀竹轻轻摇头,恭敬答道:“回禀陛下,太后今日晨起便觉不适,又连着咳了一阵,因此汤药便耽搁了。婢子这就去温一温。”
说罢端起长案上的托盘,领着殿内的一众侍女安静离去。
“咳咳……咳、咳咳。”少倾,冯氏用丝帕掩面又咳了起来,苍白面庞略带紫红。
宇文晔急忙起身,来到冯氏身侧抬手抚顺着后背,凝眉微愠:“阿娘病得如此重,为何还固执不肯服药。”
“二郎,我虽处深宫,有些事却不必瞒我。”冯氏语调中带着微微喘息,声音也有些喑哑,“你昨日将寒阳故意支到仙居殿,恰巧四郎又进宫来。檀竹是我身边的人,你也不放心引开了,只怕是十分要紧的事。”
“阿娘在病中,但揣度时局,锐力不减当年。”
宇文晔四下侧目后,从广袖中取出密札,冯氏接过信笺,匆略看过,顿时脸色大变。掌心攥着信纸,静默了顷刻,拉起宇文晔的手紧紧握住。
“二郎,此事可要细细周全啊……”
宇文晔知道这是应允的意思,回握住冯氏有些枯瘦的指尖,重重点头。
“这一天,我和阿娘都等得太久,定然十二分谨慎。”
“毓儿……最近我做梦,总是梦到他。他的身上全是血,躺龙榻上,苦苦哀求着我救救她……我看着他,可也只能看着他硬生生没了气息,无能为力!”
冯氏攥紧了指尖,抓得宇文晔生疼,眉眼被浓厚的愁苦堆满。
宇文晔的喉间一阵发紧,酸涩充斥心脏,哽声道:“阿娘,就快了,我们就快等到那一日了!”殿中,珠帘在微风中左右撞击发出簌簌的声响,铜灯上的烛火也在风中忽明忽暗。余光落在母子二人的脸上,说不出是何情愫。
宇文晔侍奉了汤药,又陪着冯氏说了会儿话就返回月华殿了。
是夜,一封密诏从长安飞驰抵达宁州都督府。
“都督,从密诏笔迹的干涸程度来看,应就是这几日才下。”赵乐凝视着手中绢帛,眸光谨慎,“从长安快马疾驰、昼夜不停至少也得六七日。诏书所定日期,恰好是七日后,只怕都督应赶快动身,不至于延误大事!”
宇文盛在府中点好了州府兵力,眼下正在庭中整军肃纪。
“此去长安,宁州之地,还指望赵大人全权打理了。”宇文盛将那块银制都督信符递到赵乐手里,凛声嘱托。
赵乐接过信符,眼里露出隐隐忧虑:“下官还有句话,一直不曾说出。”
“都这时候了,赵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下官担心申诺,未必诚心与都督结盟。”赵乐把手中的密诏卷起来,小心装入竹筒内,徐徐道出心中所想,“宇文瑾一旦倒台,那么南衙兵力必定会落入都督手中,申诺为北衙羽林卫统领,届时岂非又与都督对立?既然如此,他今日又何必一定要冒这个险?于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呢?”
宇文盛将密诏收进怀中,认真思索了赵乐的话,也觉得在理。
“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应对?”
赵乐眼底闪过一丝狠戾,攒眉将计策道出:“都督所率宁州军多为骑兵,下官以为应当派薛原率军暗中便衣抄陇山小道前往长安城外隐蔽驻扎,以应万变!”
“若如此,宁州可就成了一座空城。”宇文盛神色凌厉,冷然道。
“敢问都督,南衙禁军相比宁州,孰轻孰重?”
“如能掌握南衙,那便是掌握了半个长安城!”
“宁州此地本是后路,州府兵力,整座宁州城现已在我们掌控下,不足为惧,下官自当拼尽全力死守!时不我待,请都督速做决断!”赵乐拱手,语气笃定。
宇文盛心中暗流涌动,在庭中伫立好似在思索着什么,目光森冷。
赵乐见他还不下定决心,面色焦急:“都督还在犹豫什么,事已至此,只能放手一搏!宁州城易守难攻,且城防工事加固,大可不必忧虑。”
庭中,湛蓝天色渐深,弯月浮于厚重的黑云之后,晕出点点萤弱冷光。
“好!即刻拔营!”
夜色昏暗中,夏风中夹着雨丝,淅淅沥沥,随着一道无声电光劈开,雨势渐大,风声鹤唳。雨幕中,一骑身影朝宁州军营疾驰而去,一行亲卫军紧随其后,厚重沉闷的马蹄声踏在地面溅起点点泥淖。
宇文盛最终听取了赵乐的建议,避免引人注目,所有宁州军化作便衣,由薛原率领抄陇山小道直接奔赴长安城外。而宇文盛则只率了亲卫军,从官道日夜兼程前往长安。
与此同时,荥阳郑羲收到裕王亲笔密信,亲率郑氏军踏上奔赴长安之路。
三日后,裴雍辞别江绪,踏上了返回梁国的路程。
远岫小筑这几日看似平静并无太大动作,林朔在暗中将慕容兰一行前往夏州之事安排妥帖。慕容兰兴致倒好,日日在栖梧后山练剑,手中玉箫依旧不离身。暮霭沉沉,夕阳晚照,天边浮云消消长长,那人望着远处隐隐青山,低柔清婉的箫声从指尖流泻,似愁绪似空灵。
若论起北周皇室贵族中的丝竹圣手,慕容兰的箫音冠绝长安。
“公子,裴雍已经出了宁州城门,看方向应是南下。”林朔的声音在空谷中响起。
哀婉箫音穿过风声,吹箫之人却心海潮涌。
“就他一人?”
“是,出城时并无人接应。”
他点头,吩咐道:“让你手下的人小心跟上去,记住只跟着便是。”
林朔眉峰不自然凝聚起,不悦地问:“公子这是做什么,裴雍返梁与你我有何干系?眼下宁州告急,公子怎么还想着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并非是小事。”慕容兰轻轻收起掌中凤箫,在掌心轻旋,“上次山林遇袭,我便心存疑窦,暗中留意才知他背着雁卿私传消息,只是不知所通何人。”
“属下探到昨日薛原率宁州军抄陇山小道直奔长安,宇文盛却只带亲卫军走了官道。这是什么意思,恐怕不用属下多言。”林朔抬头看向慕容兰,面容严峻,“公子可还记得你我潜藏于此的目的?”
宇文盛为人奸险狡诈慕容兰是知道的,他表面上与申诺结盟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实则暗地里为自己在谋划。他本为皇室正统血脉,一直以来并不将皇帝宇文晔放在眼里,只怕清理完君侧,下一步便是染指九五。
慕容兰正色回道:“你不用以此提醒,我不曾忘却。只是,跟踪裴雍一事也务必办妥,不仅因着我方才所说的缘故,雁卿体内所中之毒或可跟上,有迹可循。”
“公子!”林朔拧紧了眉心,浮出愠色,“你现在满脑子都是他,上次在山林为救他而受伤,他呢,可曾来看过一眼?那人根本就是无情无义,哪里值得公子如此相待!”
这番话说得凌厉,也实在陡然,慕容兰脸色跟着白了几分。
他沉吟良久,胸臆间升腾起的丝丝怒意也平息下来,林朔这话并无半点虚假,旁人眼里或许便是这样不值得的,可他却明白那少年于自己而言如此难能可贵,他将他视若珍宝,一言一行无不关切体贴,即使得不到丝毫回应,他也甘之如饴。
“林朔,不必多言,按照我说的去做!”
“可是公子……”
“你可还认我这个主子?”
林朔被慕容兰此话打断,握紧了手心,翻动了嘴唇却又将话咽下。
“你以为宇文盛能成事?”慕容兰面上并未有太多的情绪,语气极轻。
这一问,倒是让林朔倏然一愣,他眼中含着不解,看向慕容兰。
慕容兰被他的样子逗得扬起唇角,遂低头把玩起玉箫末端的流苏,漫不经心开口:“即便宁州军全部驻扎于长安,即便南衙禁军内仍有他可驱使的旧部,那又如何?申诺会让他得逞吗?啸行会饶过他吗?皇帝和裕王会袖手吗?如若到最后生死时刻,我也宁愿博上整个燕云卫同他鱼死网破!”
“公子!”
“今日之我也好,啸行也罢,已非四年前俎上之肉!”慕容兰凝眸,神色阴郁。
潮水退却,为的是遇势而起的滔天巨浪,长弓蓄力,为的是那一霎雷霆激射,而猛兽弯腰弓伏,只为在合适时机给予猎物最致命一击!四年的时光,他们忍耐、蛰伏、挖掉溃烂的伤口,学会自愈,在暗处执着生长。
“留置宁州,你麾下的人是否做好万全准备?”
“属下不敢马虎,一切就绪,公子尽可放心!”
慕容兰驻足回首拍了拍身后少年的肩:“我们今夜起程,记住切勿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