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迟迟 第19章 质问

街上熙熙攘攘，两侧各式摊贩货品琳琅满目，穿行在街道上的人形态各异，手持折扇锦衣华服的富户，粗布衣衫农夫背着竹篓，也有搂抱着啼哭小儿的妇人。不远处围聚着一群看杂耍的人，阵阵叫好声传开，热闹非凡。

不过，江绪一向没有凑热闹的嗜好，只是沿着街道缓行，四下打量着林立的商铺。

慕容兰见他意兴索然，正要提议到茶楼坐坐，却瞧见他朝着一处瓷塑小摊走去。摊主是个约莫四十的手艺人，货架上摆着各式各样动物模样的瓷塑，江绪信手拾起身侧一个赤红狐狸模样的瓷塑仔细端详，狐狸蜷着身子，蓬松尾巴懒懒地搭在腿边，慵懒地半眯着眼，却仍瞧得出眼底的机警。

“雁卿，你看这个！”

眼前突然出现一只纯白如雪，蜷卧酣眠的猫咪瓷塑。

慕容兰嘴角噙着笑意，低声说道：“它像不像……睡着了的‘燕雁’？”

江绪从他手里接过，小猫绵软的身子蜷成一团，脑袋搭在前爪上，眯着眼，懒怠极了。

“不像。”他搁下瓷塑，抛下两字径直离开了。

慕容兰掏出钱放在摊位上，将白猫造型的瓷塑塞进袖口，跨步跟了上去。

两人又信步在街头走了会儿，慕容兰提议到茶楼坐坐，江绪点了头算是应下。两人找了个临窗位置随意坐下，茶楼小厮见两人衣着不凡连忙迎上来询问要点什么，江绪要了一壶西山白露，慕容兰又加了几碟点心。茶肆里仿佛更为热闹，品茗谈天的，豪饮大笑的，不绝于耳，江绪闲散地靠在窗沿，偏头望向窗外静静看着川流街景。

不大会儿功夫，方才的小厮捧着托盘就上来了。

“两位公子，慢用。”替二人斟好茶，才躬身退了下去。

慕容兰顺着江绪的视线望去，街角一对衣着破烂的男孩儿踟蹰在面摊旁，两兄弟粗糙的皮肤上布满尘泥，枯草般的乱发遮挡了双眼，只瞧见面颊凹陷，双唇苍白干涸似乎已有多日不曾进食。沸腾的热气，食物的香味令身形干瘪瘦弱的男孩咽了咽口水，他盯着桌上的食客碗中的面食瞪圆了眼。

一旁个子略高的男孩神色黯然，从兜里摸索了半晌掏出了几个铜钱，孤零零躺在瘦骨嶙峋的掌心。明明一眼就看清，男孩数了一遍又一遍，他牵住弟弟粗砺的手鼓起勇气，正打算朝面摊的店主走去。

正值此刻，街道骤然喧哗起来，人群推搡着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嘈杂声愈发靠近，江绪收回目光，冷眼朝远处看去。几队身着甲胄，腰挎长刀的兵士正沿街巡查，凡遇衣着不寻常，举止怪异亦或是面生者，皆作详尽盘查，察觉可疑者直接带走羁押，若有不从，许可先斩后奏。

“诶，看见了没，又拉走几个。”坐在旁桌的华服男子看向窗外，努了努嘴。

对面身形微胖的男子压低了声音凑近道：“我听说前几日带走的，家里人缴了金锭才放了出来，你说，每日都这样弄得人心惶惶，到底在抓什么？”

另一名锦衣男子眼里闪过一抹神秘之色，吐掉了果仁壳，连忙凑上前掩嘴小声说：“你们不知道？说是长安那边派了细作潜入宁州城，这不借势正挨个挨个盘查。”

“长安的细作？”华服男子颇为不解。

身形圆润的男子拧起了眉，回头环视了一圈才小心翼翼询问：“难不成是……宇文瑾暗中派了细作到宁州？这是为什么？”

“笨啊！”另一锦袍男子嗤鼻压低嗓音说道，“宇文盛和宇文瑾明争暗斗，朝堂内外谁人不知？这时候派细作过来，不显而易见嘛。”

“原来如此！这几日连城门巡查也增设了关卡，莫非真有大事发生？”

几人就坐在慕容兰身后小声嘀咕着，他淡淡瞟了几人一眼，从衣着装束和几人交谈内容可辨，并非寻常百姓。

若非如此，怎会对朝局了解得如此详尽？

方才几人言语尽数落到慕容兰耳里，他一手摩挲着茶盏，一手撑着下颌，姿态看起来安闲自得，只是眉宇深重，眸光沉沉。

不出所料，宇文盛果然在暗地谋划。

他日驰援长安，若胜自不必说，若败，宁州便是巢穴所在。

“你在想什么？”江绪清冷的声音令他思绪回笼。

慕容兰收敛了不经意流露出的戾气，随手拿起瓷碟里一小块糕点，咬了一口笑道：“这点心还不错，雁卿，你也尝尝。”

江绪见他刻意避开话题也并未在意，信手拈起一块糕点轻咬，绵软甜腻，入口即化。

街头巡查的卫队渐远，再抬眼朝方才面摊望去时，那两兄弟早已不见踪影。

“雁卿，这个送给你。”慕容兰将方才藏在袖袍里小猫瓷塑取出摆到江绪跟前，伸出手指戳了戳猫尾，轻声说，“它盘着长尾半阖着眼，这副慵懒模样像不像从睡梦里刚刚醒来的你，可爱得紧。”

江绪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不声不响把这东西买下了，他对这些小玩意从来都是兴致缺缺，只是不知慕容兰为何执意要送给他。思及此，不免抬眸多看了那人几眼，而他也正睁大了眼睛，嘴角弯弯，一脸期待的模样，可方才在听邻桌那几人交谈时，那人明明是一副阴鸷骇人的模样。

江绪拧紧了眉，莫非是自己产生了什么错觉？

此刻，眼前的人，看起来倒像瓷塑摊那只狐狸。极善蛊惑，极善伪装，极善巧言，只不过，若他是只机警狡猾的狐狸也应当是一只漂亮的白狐吧？

他阖眼又睁开，凝了凝神，强迫自己抛开所思所想，才悠悠吐出两个字：“幼稚。”

慕容兰听得他如此说，不恼反而笑了，故意作出一副委屈可怜的模样说道：“哪里幼稚？我知道其实你也是喜欢的，就像喜欢‘燕雁’一样。这个，我先帮你收着。”

江绪有些无语凝噎，嚅动了双唇却没将话说出口。这人说话做事没什么章法，硬塞给自己一只猫又非说自己喜欢这瓷塑的小玩意，哪有这样的强盗逻辑？

“公子稍坐，我去去便回。”

“雁卿去哪里，我随你一道去。”

江绪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叹息道：“我到楼下净手，你也要一同去？”

只见他脸色变得尴尬，只得假装饮了口茶以作掩饰，江绪有些无言地摇摇头才转身离去。待他返回后，两人略坐了片刻才结了账，一同迈出了茶楼。

天色擦黑，不少酒肆商铺亮了灯，离开了方才热闹街市转过街角，路上行人渐少，若有也都是埋首赶路之人。今日月色昏沉，层云厚叠，两人牵着马不徐不疾漫步在逼仄街巷中，巷子左右两侧屋门紧闭，此地远离中心街道，甚为隐蔽。

慕容兰忽觉身后一阵冷风掠过，顿时警觉地用余光扫视了左右。光影昏沉的巷道内只有天边弯月投下的晦暗光芒，耳畔除了两人微乎其微的呼吸，并无其他。

须臾间，地面投射的几道暗影，一晃而过。

“闪开！”慕容兰厉喝一声，迅捷推开身侧的少年。

只见一名玄衣杀手手持凛凛长剑，从屋檐上方飞身朝二人挥刺过来。江绪毫无防备下，被慕容兰猛然一推，打了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霎时，两人被一众身着夜行衣的蒙面杀手团团围住。

慕容兰寒眸一沉，抬起剑锋，直指为首的那名杀手，周遭是陷入一片逼人的杀气里，众杀手抽出剑鞘，道道青光剑芒在这巷道里闪过。他以身掩住江绪，略侧首以命令的口吻低声道：“上马！”

江绪冷漠地扫过众人，目光最终停留在眼前人挺拔背影上，良久未动。

“你还真是倔！”话音刚落，只见他一手紧抓江绪手臂，又顺势扶住腰侧令其跨坐上马背，动作迅疾，以剑柄猛抽马尾，嘶鸣声打破死寂，骏马吃痛撒蹄狂奔而去。

见势不对，与慕容兰僵持不下的杀手瞳孔一紧，电光火石间朝江绪射出几枚暗器，慕容兰紧拧眉宇，挥剑荡开之际一道剑影划破长空，眼见朝他刺来，正是方才的玄衣杀手。他面容阴晦，不待思索抬起剑刃奋力相击，两刃相接，火星四溅，一股强悍的内力将那人震出了几米远。持剑的手腕一旋，掌中长剑随之旋转，身形轻盈，剑锋逼近那人咽喉脆弱之处。

为首者被擒，余下杀手虽拔剑相向，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那剑光闪着银色寒芒，在这逼仄暗巷中格外刺眼。

两相对峙，深巷忽又响起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慕容兰气息一滞，竟是江绪去而复返。他眼底的惊诧转瞬即逝，心下紧揪，这倒好自己本来有望脱身，如此两人都别想离开了。

被慕容兰擒住的杀手趁着他失神间隙，即刻举剑，掠过一抹狠绝，眨眼间利刃带着一抹寒光，朝他胸口奋力刺进。

“嗤……”

剑锋刺破衣袍，深入皮肉的声音，霎时间鲜血浸透了外衣。

“公子！”不远处传来林朔惊慌的声音。

慕容兰逼迫自己凝神，剧痛刺激着神经令他分外清醒。

那群杀手见状朝江绪那边猛扑过去，很显然，他们的目标并非慕容兰。

“林朔，一个不留！”

“是！”眼芒一闪，林朔腾空跃起，剑风凌厉，不过片刻与那群玄衣杀手缠斗在一起。

耳畔是凛凛刀剑声，江绪借机疾驰到慕容兰身侧，翻身下马，死死盯着他正渗血的伤口，迅疾朝前迈了几步却又倏然停下，略僵硬地开口：“你……”

“当心！”

面前的人神色骤变，将他迅猛拂开，江绪这才瞧见身后一杀手举剑朝他径直刺来。

慕容兰眼底渐升猩红杀意，手中玉堂剑遽然刺出，对面之人挥臂挡格，发出铮的一声，两剑撞击，震声未觉。那人剑锋偏转，朝着慕容兰颈侧削去，却见少年俯身敏捷闪避至对手身后，银光闪动，玉堂剑锋不知何时，已然疾刺进那人心口，哆嗦一瞬，利刃拔出，鲜血从伤口喷溅，应声倒地。

再看林朔那边，已有几名杀手毙命，尸横遍地，此刻正与为首的那人过招。两人的剑招愈发紧张，青光凛凛，林朔的剑法与慕容兰的剑法本属同宗，迅捷灵巧，取人性命于无形。

“慕容公子，你的伤……”

他这才拉回视线，肩胛处的剑伤鲜血未止，大半片衣袍被浸染成殷红，分外渗人。

“小伤，无事。”慕容兰取出帕子死死摁住伤口，语气平静。

江绪看着那团血迹渐渐扩散，将他胸口染得通红，眉心拧得越发深，明明失血过多，连唇色也发白了，却说无事，这人道自己倔，也不知是谁倔。

“恐怕不是小伤。”他又朝他靠了几步，目光紧琐伤口神色凝重，“要尽快止血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