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迟迟 第16章 拈酸

待慕容兰从宁州折返，已是十日之后了。他向彦亭询问了江绪这数十日身子恢复情况，好在这段时日少年心绪较稳并无太大起伏，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看得出江公子有些郁郁不乐，还有一次耿葭起夜瞧见江公子独自前往后山，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远处山川愣神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可看起来却伤怀不已。

慕容兰静听着，来去途中心却没一刻安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境不知在何时已悄然发生变化。

“我去看看他罢。”

午后，日影游移至殷红如血的石榴花上镀了一层鎏金，江绪正倚窗闭目休憩，这染了花色的红润天光变从窗格透进来，被切割成无数菱形光晕，一朵一朵铺陈在他肌肤上，增添华彩，慕容兰进到里屋时，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幅静好的画面。

他不忍惊醒，悄声行至窗畔，将手中提着的食盒轻放于案上，坐在椅上一手支着下颌无言地看着坐在身侧的人。

睡意昏昏，江绪半睁着眼皮正要更深睡意，却惊觉眼前人，猛地睁开眼瞧见那人嘴角弯起一道精巧的弧度也定定望着自己。

“慕容公子……什么时候来的？”他迟疑了片刻。

慕容兰将手边的茶盏递给他：“来了有一会儿，喝口茶吧。”

江绪浅酌了几口，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脖颈，问道：“听彦亭说公子有要事离府，不知事情可否办妥？”

他点头：“自然办妥，只是我心中一直念着此处，归心似箭。”

“是我牵累你了。”江绪微微垂眸。

慕容兰扬唇一笑，将食盒打开，取出几碟精致可口的糕点，温言道：“这边不比宁州，一切方便。我想着你整日喝药，没有甜点压一压口中一定涩苦，回来时特意带了些，你尝尝。”

江绪眸光停留在那几碟瓷盘里，糕点色泽鲜艳，甜香馥郁，只不过外形有少许破损碎裂。夏日里气温本就骤升，他甚至能想到眼前这人在途中怎样星夜兼程，只为将这点心尽快送至自己跟前，思及此，他拾起碟中一块霜糕咬了一口，溶溶暖意伴随丝丝甜意于心头舌尖融化。

“喜不喜欢？”

他略微颔首，轻声道：“多谢你。”

慕容兰见他吃了一小块，心下高兴便说道：“难得你喜欢，我让人再送些过来。”

“慕容公子好意，只是路途迢迢，往返实在麻烦，不必如此。”江绪淡然婉拒了，“何况，有些东西浅尝辄止方到好处，万事过犹不及。”

少年话音落下才发觉那人的目光竟一直停留于自己脸畔不曾移开，他被看得分外不自在，正要撇过头躲开却见那人朝自己伸出了手，上半身也略微前倾过来，当江绪怔忪在原地不知他要做什么时，唇角倏然传来一道温温的触感，待他回神后那人早已将指尖收回，指腹上面沾着一粒糕点碎屑，看上去竟显得十分可口甜蜜。

慕容兰似乎没有察觉他的不自然，望着江绪问道：“雁卿可否还记得，当初对我许下的承诺？”

“什么？”

他含笑：“教我作画。”

江绪了然，遂点点头，问他：“慕容公子想画什么？”

他将目光移向窗外，沉思了良久，再回头时江绪正好整以暇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画大雁吧。”

“公子喜欢大雁？”

慕容兰听闻他的语调略微上扬，不由得开口：“雁卿作此问，似乎很惊诧？”

“只是觉得世人仿佛更偏爱白鹤、孔雀诸类仙禽。”江绪铺陈好画纸，垂下的长睫恰到好处掩盖了凤目里所有情绪，音色如泉水般清冽，“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千秋万世是多少文人雅士毕生追求。”

“鹤虽为仙禽，但雁却是禽中之冠。”慕容兰指腹摩挲着腰间的玉箫，淡声说道，“雁阵之中，如有老弱病残者，其余壮年大雁绝不会弃之不顾，可见其仁；寒则自北而南，止于衡阳，热则自南而北，归于雁门，其信也；雁群飞而有序，尊鸣后和，是为礼；雌雁雄雁相配，向来从一而终，至死也绝不会再配，足见其义；夜则群宿而一雁巡警，昼则衔芦以避缯缴，其智也。”慕容兰微微一笑，继而低柔道，“由此可见，大雁是五常兼具的灵禽。相较于实现闻达于世、理想君臣关系的愿望，我更希望做这‘五常俱全’之鸟。”

江绪在案边低头研墨，沉吟良久。

夏风涌涌，案上铺陈的画纸被风吹得皱起一角，慕容兰缓缓踱到案沿，压住翻飞的画纸，江绪只觉鼻端渐渐萦绕一阵玉兰香，这花香并不浓腻反倒是清浅淡雅，令他忍不住回想他方才的一席话，此人一言一行莫不端方雅正，却又脱离世俗，放浪形骸，实在是矛盾。

“慕容公子，你坐过来，我先教你勾绘草图罢。”

他移步来到案前坐下，接过江绪手里递来的笔，却不知从何处落笔。江绪还是头次见他茫然无措的模样，唇边浮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我们先从大雁的立姿画起。公子你看，先沾淡墨，轻勾出立雁身形的外部轮廓，画时，线条流畅但有张力。”

少年略温的掌心覆盖住他冰凉的手背，慕容兰感受到源源不断的力量自江绪那侧传来，他虽执笔却没使出半分力气，任由江绪握着自己的手在画纸一点一点描摹，少年凝眉，神色专注，落于纸上的大雁已见雏形。

江绪站于椅后审度片刻后，俯下身子继续道：“再从背部画起，深墨色点出雁向上的斑纹、翅羽尾毛。”

从颈侧垂下的发丝不经意扫过慕容兰侧脸，丝丝缕缕好似拂在心尖，少年温存的手心，清雅的发香，一切如此的近，如此的真。他注视着包裹住自己手背的那只手，骨节细长匀称，隐匿于透白皮肤下的几道血管清晰可见，手腕处那道疤痕亦是清晰可见。

夏阳光耀，落霞余晖肆无忌惮地侵入，在两人的侧脸氤氲散开，一如此刻淡墨氤氲于画纸上，暧昧无声，悱恻缠绵。

“慕容公子？”江绪加重音量唤他。

慕容兰这才从沉思中醒来，不由自主抬头：“怎么了？”

两人的眸光就那样不期而遇，黄昏浸透着满目温情柔意，清风徐徐穿梭过川泽山林，近在咫尺的气息喷洒在对方的颊畔，暖暖痒痒，一如仲春时节漫天翩飞的飞絮飘花。

“阿绪！”一声惊呼，打断了绮丽。

江绪的眉心轻微抖动了几下，随即松开了慕容兰的手，适时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裴雍睁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拧着眉，疾步跨进屋子里怒意冲冲地质问：“你们在干什么？”

被人无端搅扰，慕容兰心下本就不悦，面对裴雍如此质问更是愠怒，但他面上掩饰得完美无瑕，仍是噙着薄笑，指尖握着的笔没有松开，不徐不疾站起身踱步至裴雍身侧，淡声说：“学作画啊，裴公子。我们正在画大雁，你也过来瞧瞧，点评一二？”

“学作画？”裴雍死死盯着他，冷哼一声，“慕容公子这番说辞诓骗阿绪便罢，别以为我不知你存了怎样的心思！”

慕容兰笑声琅琅：“裴公子不妨说说，我倒不知自己存了什么心思。”

“那晚后山温泉，你对阿绪做了什么？你待他千般万般好，不过是垂涎于……”

“裴公子！”慕容兰适时打断他的话，脸色骤变。只见他眉峰凌厉，琥珀瞳孔射出戾光，寒声道，“注意你的言辞！我待江公子从始至终，止于手足之情，你说这样的话，置他于何地？说到底，我与雁卿如何又同旁人有什么关系，更毋需你出言置喙。”

这番话于裴雍而言无异于一剂暴戾情愫的催化，只见他因怒而闪烁着赤红的双目瞪着慕容兰，咬牙切齿道：“手足之情？慕容公子这话说来恐怕连自己也不信！你与阿绪萍水相逢，何故倾心尽力，你敢说你心中半点非分之想也不存，坦坦荡荡、清清白白？”

“裴雍，你住口！”江绪厉声呵斥，怒目盯着他。

慕容兰见江绪眼眶微红，胸前起伏不定，心下又有些后悔故意激怒裴雍，一时口不择言，令他情绪激荡。

“雁卿……”

室内沉寂须臾，最终只听得江绪用略带疲惫的声音说：“慕容公子，今日我累了，改日再教你，请回吧。”

听出他语气中的倦意，慕容兰虽是担心他的身子状况也不得不离去。江绪折回书案前的椅子上坐下，夕阳沉下，无尽的夜顺势爬上来，而他的心似乎也随着日头一齐西沉。

裴雍知晓自己惹祸，耷拉下眼角，垂头歉意道：“对不起……阿绪，我并非故意，我方才瞧见你们那样，一时怒火攻心什么也顾不得了。我，你若生气，打我骂我便是，我只是担心你受他蒙蔽……”

“影从。”江绪的声音冰冷彻骨，“今日你不惜揭我伤疤来与慕容兰对峙，到底是因为担心我，还是因为自己的私心？恐怕只有你自己清楚。”

回到东院的慕容兰也没什么心思用膳了，略尝了几口便让人撤走，却又倏然想起什么忙叫住彦亭问：“晚膳时，江公子胃口如何？”

彦亭在原地杵了片刻，才略艰难地摇头。

他冷冷瞅了他一眼：“没吃？”

彦亭又点头。

慕容兰盯着门外无尽夜色愣了一会儿，轻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兀自朝书房走去了。他磨了墨，提着笔想画一画大雁，只可惜离了江绪的指导画纸上的雁，便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儿，烦躁不堪。

“彦亭！”他扔开了笔，不耐烦唤道。

“公子，怎么了？”

“叫厨房准备一碟鸡丝豆腐和莲子羹，还有一盏石榴汁。”

彦亭一听以为是自家公子犯饿，揶揄道：“公子晚膳没有吃多少，这个时候也该饿了。”

“送到西苑去。”

彦亭先是“啊”的一声，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家公子是在担心江公子未进晚膳，身子吃不消。庭中月色溶溶，慕容兰对于作画此刻也是意兴阑珊，信步来到池边于石桥上站立，仰头一看一轮皓月排云探出，耿耿星河高悬，耳边蛙鸣点点，蛩虫声乍，池浮菡萏碧叶，夜风送来荼蘼微香，好一幅璀璨生机夏夜图。

“公子，原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耿葭喘着气，鼻尖都渗出了汗。

慕容兰瞧着他滑稽的模样，笑问：“找你公子何事？”

“方才西苑的丫头来说江公子找你有事，想请你过去一趟。”

他略一蹙眉，问：“雁卿找我？彦亭把膳食送过去了？”

“都送去好一会儿了。”耿葭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眼神倏然一亮，咧开嘴嬉皮笑脸地说道，“莫非，是江公子想要当面谢谢公子你？”

慕容兰当然不会这样认为，印象之中，江绪鲜少主动寻自己。

虽是疑惑，但他又担心江绪的确是有事告知，还是举步朝西苑走去。院中几间厢房皆是熄灯状态，惟有江绪那间卧房点着灯，他敲了半晌门却无人应答，四顾茫茫，这院子里侍候的丫头竟这般懒怠，连守夜的人也早早歇下了？这样想着，他推门轻而易举地进了房屋，只是厅中空无一人只剩左右两盏青灯明灭。

“雁卿？”

“雁卿，你在吗？”

他唤了好几声，仍旧无人应答，心下不禁紧张起来，正当他在胡思乱想之际，西侧里间骤然发出一声重物巨响，在这寂寂深夜中格外刺耳。慕容兰心猛地紧揪，几乎是下意识跨步朝西间奔去，只是怎么也不曾料到会瞧见眼前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