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更鼓已过,虽还未到宵禁之时,但冬日天色暗得早,街上偶有归家行人也是匆匆行过。
通政使卢泰正端坐于府邸的书房中,手边虽有许多文书简牍,却是无心阅看。虽说前一日已往凌英府中送上重礼以示尊敬,又解释前因后果,说明自己未曾参与弹劾一事,但此事是否还有下文,他心中仍有些七上八下。
正为此事烦恼之际,却听下人忽然禀报:“大人,有人求见。”天寒地冻,又时近宵禁,卢泰疑道:“是何人来访?”
“是位中贵人,看衣饰并不是宫中的,只是不知是哪一家的内侍。”下人答道。
不论是哪一家,能以中官为侍,必然是宗室贵人,论谁他都不能得罪,忙道:“快去前厅奉茶,说我即刻便来,记着要恭敬些。”
卢泰连忙命人取来外袍穿上,急往前厅见客。
面容和善的中年内侍虽在厅中久待,却并未坐下饮茶,只是负着手安然的等待着。见卢泰来了,微带着笑意迎了上去,拱手施礼,毕恭毕敬道:“景王府内侍长韩渠拜见通政使,在下受主上差遣,特来请大人明日至景王府赴宴。”
韩渠转身从随行的小答应手捧的盒中取出一方柬帖,恭敬地呈上道:“此柬帖乃主上手书,命在下面呈大人一观。”他的举止言语,无不显示着良好而严格的宫廷教养,丝毫没有宫中内侍那般的傲慢与轻浮,令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卢泰闻言不由得一愣,景王者,贤王也。
乃是今上同父异母之弟,先帝子嗣单薄,唯此二子,兄弟间向来亲好。国朝惯例,皇子封王爵,成年后需往封地就番,非招不得返京。唯有景王地位超然,今上特许可以不需就番,如今明面上虽未入朝议政,但实则陛下在政事上对他相当倚重。
难得的是景王并未恃宠而骄,若陛下有事询问便说说自己的一二见解,若是没有,他也并不多加干涉。闲暇时颇为慕清好雅,常与风雅之士,听乐赏舞,谈诗论字,品评文章,士林间很有清名。朝中众臣因此也对景王参政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早就听闻景王之名,但卢泰仍是奇怪,他调任京官不久,二人从未有过照面,这无端端的怎会邀他赴宴。虽如此,他也只得暂把疑惑放在心中,小心的接过柬帖。
淡青织锦的柬帖夹着一张鹅黄小笺,只有寥寥数语道:“余闻稷山先生平素好乐舞,善音律,今有云韶府作新乐,望邀先生明日酉时至府,品评一二。”不以官位相称,又无规整格式,这样随性的请柬倒是很符合景王传闻中不拘小节,闲逸洒脱的性格。
卢泰虽未见过景王,却是见过他的字,昔年在地方为官,曾有一巡抚拿出自己辗转所得的景王手书向众人夸耀。卢泰亦是风雅之人,深知其字丰艳宛畅,形疏而气紧,令人过目难忘。今日再观,气韵与昔年并无二致,确为景王亲手所书。
忆及往日身边同僚也提过,景王好风雅,不拘官位身份,只要兴之所至便会相邀。自己虽然调任京中不久,但如此一想也并非全无道理。再者他卢泰浸淫官场多年,并不是什么自诩清高、不懂变通之人,有景王这么一棵大树,他自然也乐得攀附。
想到此处,他将那柬帖收入袖中,向韩渠道:“卢某能为景王座上宾,自是不胜荣幸,还请韩侍长代为答复,卢泰明日必会赴宴。”
韩渠俯身唱诺,借此隐去了微笑中那不出意料的神情。
静夜无声,景王萧祤并未就寝,而是很有闲情逸致的拿着一篇诗集打发着时间。
韩渠进门时,虽放轻了脚步,萧祤仍是察觉到了,他随手将诗集仍在桌案上,笑问道:“如何?”
“自然是欣然应允,那卢稷山听闻是主上相邀,喜不自胜。看来也只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俗人罢了。”韩渠皱眉道。
“俗才好,俗人才会做官。往往才高却过于质洁之人,难容于世俗,更难容于官场,也就只有他这种人,才能如鱼得水。”萧祤面上是了然于心的轻松,悠然的抬起右手,曲起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的叩打了几下。
韩渠知道这是他仍有话要说的习惯,并不出声只是静静的等待着。果然,萧祤沉吟了片刻又道:“明日宴饮过后,赶在宫门下钥前我要进宫一趟,大约是要在宫内留宿了。太皇太后忌辰将近,皇兄心中只怕是不痛快的很。”语意未尽,却有无限唏嘘嗟叹之意。
韩渠也是大内出身,焉能不知他话中未尽之意,正思量要如何回答,却又听萧祤似是呓语般,叹了口气道:“哎…皇兄若是知道我对他有所隐瞒,他日东窗事发只怕会恨透了我。”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教韩渠诧异不解,正待发问,萧祤却又摇了摇头,长吁了一口气勉强笑了笑,“算了,我只认我如今做的都是对的,都是为了大燁好便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萧祤摆了摆手,示意韩渠下去。而他却仍是在桌案前坐着,只是放松了许多,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放低了声音道:“还不出来。”
一道玄色的身影从幔帐低垂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悄无声息。萧祤以手支颐,眼光落在那人脸上,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许久不见,梧栖的姿容风采更胜从前了。”
锦衣卫千户高鸾,平日并不喜人提他的容貌,只不过对着面前这人,他却是半分气恼也无,若无景王萧祤,便无今日高梧栖。他甚至不敢想,若不是萧祤在绝境中拉了他一把,他会沦落至何种不堪的境地。
高鸾无奈的摇了摇头,“王爷怎得也拿我的样貌取笑。”
“我可不是取笑,正经是赞你呢。只是我却也替你发愁,你生得这般好,去哪里再寻个绝色来配你呢。”萧祤知他性情,打趣也是见好就收,“今日的事你也都听见了,回去同你们镇抚说,她请我办的事,我可是尽力了,剩下的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高鸾点头称是,萧祤又道:“叫她记着,可又欠我一回人情了,总叫我替你们做些欺上瞒下的勾当。”高鸾听他埋怨却不理会,他虽总这么说,但若真有什么事求到他,他也未曾推脱过。
萧祤站起身来,高鸾知道他要就寝,上前几步道:“我服侍王爷就寝再走。”这些事他从前也曾驾轻就熟。
萧祤却将手一摆,意味深长的看着高鸾,“你是朝廷命官,当做你该做的事。从你踏出我王府的那一日起,就不再是从前的高鸾,这些事也不要再做了。早些回去吧,小心不要露了行迹。”
高鸾走的很顺利,显然在萧祤的授意下,王府的守卫松弛了许多。
走在宽阔无人的街道上,冬日劲风不断掀起他的袍脚,他却丝毫不觉寒冷,俊美的面容上浮起惆怅与伤感,他忍不住回望那座府邸,暗夜里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他的前半生,有幸与不幸。正如萧祤所说,踏出王府就是重新活了一回,他决然的回过头来,仿佛把过往的一切都狠狠的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