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庙里修你的行,我过我的,碍着你什么了。”
苏平芝拍拍屁股上的泥灰,脖子挺得老长,“从前懒得管我,如今要来管我了,你想都别想。”
“哟,硬气了啊。”挖苦起他,苏星回也是不留情面,“长到二十几年,就挣下这身肥膘,还好意思说我。既然你我姐弟都半斤八两,那谁也别说谁了。”
她言毕笑了笑,把马头一拨,就要走。
“喂,还没带上我呢。”苏平芝跳起来扯住骝马的嚼环,颇是理直气壮地说,“是你招惹的我,就得送我回去。”
苏星回勾唇,“怎么来逍遥快活的,就怎么走回去吧。”
那明艳的笑容瞧着晃人心神,但在苏平芝看来只有可恶,“你!”
“瞪着我怎样,吃了我不成?我劝你别磨蹭太久,暮鼓敲完了,四处游荡抓起来,板子挨身上的滋味可比不得你走的这点路。”
苏星回毫不留情地掰开他手,把马腹一夹,马蹄扬起一片黄尘,呛了苏平芝满脸满嘴,吐也吐不干净。
“我吃你!我恨不能把你大卸八块,生啖了你。”
苏平芝气得牙根痒痒,把路上石子踢飞得到处都是。
他在后头连求带骂,逼苏星回回头。
但苏星回是什么人,年轻时苏平芝就打不过她,现在两人弓马废驰,按理说应该可以打个平手,没想到她还是略胜一筹。
苏星回驰马出了南市,穿过两座坊市,勒马等了一阵,也没见苏平芝赶上,又只好掉头,沿路找过去。
苏平芝捂着肚子出现在嘉善坊一条巷道上,她不耐烦地催促两声,叫他腿脚快点。
苏平芝装作没听见,她便抡起马鞭,扬言要抽烂他的屁股。
苏平芝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脸上的汗珠像沸水在滚。他累得都快死了,没一丝多余的力气和她争辩,脸上只剩两个乌青的眼睛恨恨地朝天翻白眼。
“和我拌嘴的时候倒挺有出息。怎么,酒醒了,有力气骂人了?”苏星回把白眼翻回去,不紧不慢地策马前行。
姐弟二人,一人骑马,一人走路,拐过民宅,路过官宅,一路乌眼相对,气氛委实尴尬。
路边还有零星行人,商贩赶着驴车,粼粼的车声在巷子里分外清晰。
苏平芝抹掉眼皮上的汗滴,长长地出了口气。气在眼前化成冷色白雾,他拿袖子拍散,望见远处一行二十来人的车队,赶着漆帏裹着的牛车停在一座官宅角门上。
苏星在高处自然也看得见,她微眯着眼,一眼认出那广插钗梳的女人是褚显真。褚显真被侍女从牛车扶着出来,众星捧月地走入那扇角门。
苏平芝张大了眼睛,连刚才受的罪也忘得一干二净,两手撸着袖子,“好啊,这个臭婆娘居然还有脸回神都。”
苏星回瞥了一眼,命令道:“上马。”
苏平芝杵着没动,苏星回不想再说第二遍,“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她挽紧缰绳催马,苏平芝这次快了很多,扒住苏星回的腰翻身上去。
“有气当面撒去,拿我出什么气。”
苏平芝嘀嘀咕咕,果不其然被瞪了。
他心有不服,小声道:“你们夫妻的腔调是越来越像了,不知道心里盘算什么。”
苏星回没搭话,难得的沉默。
苏平芝都感觉到她的反常,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观察,忍不住问:“刚才你怎么没冲上去?”
不怪苏平芝有这样的疑问。从前她确实会做这种没脑子的蠢举。
究竟是哪里变了?她脸上的神情,心里的感触,连她自己都难以捉摸。
到苏家的时候天已经不早了。这天晚上她在苏家的小屋住下,苏平芝一家和她一起用了顿晚膳。
元氏总担心饭菜太过粗糙,不合她的胃口。
苏平芝见妻子这般小心,不满道:“管她做什么,能吃就吃,不能吃就别吃。”
元氏面色难堪,手在案下扽了扽丈夫的袖子,“别和阿姊这样说话。”
“那要我怎么说,摆神龛上给她供上,早晚三柱香!”苏平芝瞪着苏星回,想起这一年的辛苦,便有一肚子的气没处发.泄,“十几年不闻不问,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当初苏家没了,她自己上庙躲清静去,撇得倒是干净。我和阿兄们忙前忙后,安排苏家族人回返祖籍,一句怨言也没有,还要我怎样。”
元氏频使眼色,苏平芝视而不见,给她夹了一筷菜。
苏星回始终没什么表情,安静地吃着自己的菜。她把元氏挑在她碗里的鸡肉挑出来,让两个侄儿吃。
苏平芝这两个孩子才四五岁,大的叫苏静,小的叫苏铮,长得瘦小,性格又敏感怯生。
目睹自己的阿耶和苏星回吵架,孩子们大气不敢出,苏星回安抚地揉了揉他们的脑袋,无声无息地吃完这顿饭,让那个叫云环的小婢女带去一旁玩耍。
元氏帮老妈妈收捡餐具,苏平芝不想看到苏星回的脸,走到外头檐下的木桩上坐着。
院子不大,院墙就立在几步开外,门前站着一颗碗口粗的桃树,苏星回盯着看,光秃秃的枝条上栖着一只鸟。
“谈谈吧,你应该有很多话想问。”她站着说道。
苏平芝抬眼看她,苏星回和他四目相对。
他们姐弟不是同母胞亲,相貌上找不出太多相似的地方。
苏平芝先前没来及问,这会儿想起苏星回突然回东都的反常,确实有了很多话,“你和他都和离了,今后怎么打算的?我可丑化说在前头,这里就三间房,锅灶还是另搭的,多一个人都住不下。”
元氏刚好出来,闻言捅了下他的肩头,苏平芝依然认为自己没有说错话,“本来就是。”
苏星回抱起手臂,好心提醒他,“二十二,我如果没记错,这房子应该是裴彦麟名下的。”
她脸上的笑容在夜晚格外刺眼,“说来说去,你不还是靠我。你摆脱不了我,恼羞成怒了?”
原本她还没想到这上头来,但既然他亲口提了,正好免去了日后的口舌。
苏平芝说不出话,元氏先醒过了神,手足无措道:“我和云环这几日就把房间收拾出来。只是今晚,恐怕要委屈阿姊在两个孩儿的屋里将就一晚。”
苏星回不在意睡什么地方,“无妨,有张床就行。”
“我这就去换床褥。”
元氏进了屋,苏平芝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你能住得惯这个?”
“你都住得惯,我为什么不行。收拾好了,过完年我就搬过来。”
树上的鸟不知几时飞走的,站立过的那截枯枝在风里摇摇颤颤。
苏星回抚着手指上的疮疤,转身往屋里走,苏平芝跟过去,试图劝她打消念头,后面实在说不动,开始和她立规矩。
苏星回已经很久没见过苏平芝这么烦人的人了,她洗漱完去房间休息,苏平芝才堪堪停了嘴。
苏平芝悻悻地回了卧房,把元氏喊到身边。
“你怎么把她给招来了。”他抱怨道。
“小声点。”元氏去把门关上,压声道,“怎么说也是你的阿姊,以后还要见面的。”
“你到底帮谁讲话。”苏平芝无语地瞪她,踢了鞋子滚到床铺上,把褥子一把拉到头顶。
“去洗脸洗脚。”元氏取簪剔亮油灯,见他没动,过来把褥子拽开,拖他坐了起来。
这三间房子的确狭小,苏家最风光的几年,堆放杂物的库房都比这敞亮。
苏星回平躺在床上,烛光照着屋里屈指可数的陈设,勾勒出寒酸的模样。
苏家,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后来连裴家也跟着步了后尘。
床头的微光烘眼,她抬手盖住双眼,为今日的事辗转反侧。
褚显真这时候已经到了神都。
那次借宿白雪庵,是因为什么原因?她专程来告诉那些真相,就为了图一时痛快?那显然不太符合她的性格。
记忆里她们无话不谈,她到底何时对裴彦麟生出妄念的,又是何时和她渐行渐远,再到撕破脸面的。
她们之间的结束,应该有迹可循的。可她的人生一团糟,没有任何头绪。
眼前是到了哪一步,自己还可以走到哪一步?
她问自己,在交杂的思绪中入眠。
后半夜,又做了一场很累的梦。
在鸡鸣声中,梦醒了,她坐在床边唤张媪,忽然想起自己不在仆婢环伺的裴府。
到了这里,曾经多尊贵的人都要学会亲力亲为。
很像她无拘无束的年少,一个人跑遍神都,坐船去江南,骑马去朔漠。自己照顾着自己,早就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
苏星回挽起散乱的发髻,元氏和侄儿正在院子里摘菜。
侄儿叫了声姑母,元氏问她,“阿姊睡得好吗?”
她点头,坐下来帮忙,元氏很不好意思,“还是我来吧。”
但她手法娴熟,显然是做惯活计的,元氏难免吃惊。她是世族高门中身份金贵的娘子,做任何事只需呼奴唤婢,哪里需要自己动手。
“寺庙里吃斋饭,尼师们常做这些活。不只是摘菜烧饭,还要挑水打柴。”苏星回分明没有看她,却知道她心中的疑问。
“阿姊吃了许多苦。”元氏由衷道。
苏星回择好了菜,什么都没说,她起身拍了拍裙子,看见苏平芝从卧房里出来。
他的穿戴和昨日一样体面,看样子是要出门去。
“不吃朝食?”元氏问他。
苏平芝摇头,见苏星回还在,他拔了一根草叶叼在嘴里,“怎么还不走?你几时回去?”
苏星回趴在水盆边洗完了脸,擦去滴落的水珠。
她觉得有必要和弟弟谈一谈。
“二十二,你就没想过谋生?难道你要继续这样闲荡下去,靠别人的周济过活。”
“嘁,活着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苏平芝偏开头,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做什么心头都有数,倒是你,该好好给自己想一条出路。”
苏星回道:“我的出路不用你操心。二十二,你来帮我做些事。”
苏平芝想也不想地拒绝,“没钱的买卖我不干。”
身外俗物对现在的苏平芝而言,已经不是俗物,苏星回能够体会他的心境,“你把神都听到的消息给我,尤其是周策安和褚显真的。”
苏平芝看她的表情顿时有些复杂,他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苏星回目送他出门,门前的树上掉落了几片枯叶,卷落在她脚下。
泰安二年的冬天,再长也会结束,甘露元年迟早都会来。
…
裴鹤年下午在父亲的书房前练习弓射,听到下人通禀苏星回回府,忙把弓丢给厮儿,走到井边,婢女汲水给他洗了手,拿来半臂给他穿上。
他一路小跑到的主院,额上还渗着汗,苏星回摸了摸他的衣领,不禁嗔怪,“急什么,瞧你一身汗。”
裴鹤年顾不得这些,眉梢和眼角挂着雪融后的春意,“阿娘,明天就是岁除夜了,我怕您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