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教你这么说的?道听途说,中伤父母,就是你学来的仁孝礼义!”
鞭笞声稳而沉,落下去就见皮肉绽开,男孩断断续续的泣声撕裂了夜晚,“不用教我……我都知道,她……她根本不要我们。”
“阿耶要我们立身行己,仁孝齐家,儿无愧阿耶的教诲,可阿耶……阿耶为何要偏袒没有德行的人……”
扣在门扉的手指撴得皱了,生生拗断了指甲,苏星回捏着残甲,胸口被千丝万缕的幽凉填堵。
鹤年洒落,念奴纯真,她以为负疚稍减,时日可待。幼子却毫不留情地撕开了她的自欺欺人,让她知道,裂隙修补过后,痕影犹不能弥。
受伤的岂是她一人。
苏星回靠向廊柱,撑起瘦躯,闭目掩饰说不出的失望和绝望。
稚子的抽噎回荡在耳边,她缓缓缩进浓影里头,听见兰楫寻来,裴麒哽咽走远。她按着胸口叹息,暗自庆幸着,幸而没人看见她这副模样。
踅身出来,眼前赫然站着裴彦麟。对于她的惊惧,裴彦麟只是掀了掀眼皮。
苏星回目光微闪,“我、我等兰楫……今晚风很大。”
风早就吹过了,卷在地上的黄叶堆在阶下,一轮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一庭寂然。
苏星回暗骂自己嘴笨,裴彦麟漆黑的双眸果不其然地显露几分揶揄。
“是很大。你等的人来了。”
兰楫带着人找了过来,因裴彦麟在,她候在一旁没说话。
苏星回情虚地抿住嘴唇,目光落向地面,清辉和阴影无声无息就把她的影子剪成了两半,看着怪异,就像她当初撞上的那口刀,利落地切断了她的脖子。
或许是和幼子彼此生了龃龉,又或是想起死去的前生,这天晚上,苏星回睡得极不安稳。
她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如何躺到床上的,金炉烬暖,罗衾还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银灯照壁一夜,她也辗转翻了半宿。
暮冬的下旬,匆匆流逝,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
裴麒在家的几天也不肯和她说话,苏星回为此苦闷,常常在一个地方坐上大半日,郁闷至极。
裴彦麟从那日起也频繁地早出晚归,回府再伏案劳碌到下半夜,她想起问了一句,才知道是朝廷各部在准备年后帝王巡幸温泉宫之事。
女皇年岁上去后,病痛缠身,巡幸去疗养的次数逐年递增,并不罕见。
但今年她心血来潮,要在温泉宫办七十大寿,还是头一次。
苏星回一听就忍不住笑,笑完了望着宫群的方向,嘴角慢慢垂下。
思脉像在这一刻被打开了,她抓住兰楫问:“知不知道苏家现赁在何处?”
她身上突然拧起了一股劲,在得到兰楫的答复后,牵出一匹骝马就直奔苏家。
向东走三十里,裴彦麟名下置有一处私产,那里的宅地在外郭城向京卫过渡的区域,寸金之土,租赁不菲。以苏家人现有的身家,要在神都站住脚跟,没有裴彦麟的帮扶根本就是难如登天。
她一路找过去,按着兰楫的口述,再详加打听,顺利找到了苏平芝一家的落脚处。
她上前叩门,来开门的是一个梳双环的青衣小婢。
“你找哪位?”婢女奇怪地问。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很面生。
婢女不认得她,她也不认得这个婢女,想必是后来买的。
“我找苏平芝。我是他的长姊,去叫他速来见我。”
苏星回报上身份,婢女却是一脸茫然,“这位娘子是不是弄错了,我们阿郎从未提起还有其他家人。”
苏星回肚子里的火气更胜,径直跨进院子,打算亲手揪出那个没心没肝的缠账,“苏平芝,出来!”
“欸,你怎么乱闯别人的院子。”青衣小婢前后打着转,没能拦下,眼看她就要进屋。
“云环,不是有人敲门,为何在吵嚷?”
见屋里的主人出来,小婢女在地上跺着脚,“是这位娘子,她偏要进来,奴拦她不住。”
妇人探出身体,团在手里的布帕摔在了地上,“阿姊——”
小婢张大了嘴,显然没想到这位脸生的娘子真的是主翁的长姊。
“苏平芝人在哪?”
苏星回观望她们的住处,只见到弟媳妇元氏和婢女,还有一个织布的老媪,另有两个年幼的孩子缩在廊边,怯生生地望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外子上南市籴米换油去了,还没回来。阿姊,你坐。”元氏两手扽着襟袖,就近搁着一张绣墩,她俯身扫了扫不存在的尘灰,“阿姊请坐。”
苏星回不坐,“狗改不了吃屎,不说我也知道他上哪鬼混去了。”
她又大步朝外走,元氏和婢女追出去,她已经扯住嚼环爬上马背,呼呼甩起皮鞭。
苏星回勒马回头,看见两个幼子趴在门上,她道:“你们安心在家等着,我去找他回来。”
南市在洛水的南面,骑马最快也走了半个时辰,苏星回下马步行,牵着骝马穿行在年市上。
这里人声鼎沸,货贿山积,穿着艳丽的女郎们巧笑倩兮,高鼻深目的粟特人随处可见。
她经过高地,放眼看到了水上漂泊的大小船只,各国的商贾正是从陆路和水路远道而来,交汇在此,货卖西域来的特色。
繁荣的景象,如梦似幻,苏星回错过的十五年,其实一切如昨。变化的只有红尘里的芸芸过客,就如这般,她在热闹的尘世中,心在高山万仞上。
站在千重楼宇间,天色昏黯,转眼一天又将要结束。
她仰面环顾片刻,最后牵马走向一间胡肆。
…
这次女皇的寿诞是举国大事,如何操办,由谁主理,廷议经过数日的商讨后,落到了吴王的肩上。
过完元宵,銮驾要如期启跸前往温泉宫,时间上已经十分紧迫,三部六部的官员接连数日都来吴王的府上讨示下。
吴王李颙,今上的第六子,政见平平,酷爱斗鸡,一日不斗上一回鸡吴王心就欠欠的。
而今操办寿诞的差事落到了他肩上,鸡不能斗了,简直寝食难安,一时半刻都离不得裴彦麟。
裴彦麟白天在中书省的政事堂上值,寅时放值还得给吴王办差,一连数日没有充足的休息,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早就筋疲力竭。
从吴王那议完事,他准备打道回府,裴王妃身边的侍婢拦下他,“娘子许久不见相公了,请相公过去稍坐。”
裴彦麟差不多料到了长姊见他的原因。
那么多眼睛盯着,苏星回回到神都的事迟早会传到她耳里。长姊熟读四书五经,深受儒学思想影响,她为人肃正,一直看不起苏星回的做派。当初连他们的婚宴都不肯出席,在他们和离之后又如何会同意苏星回继续住下。
和婢女到了廊前,他还没想好任何搪塞之词。
或许他的心里早就是一潭死水,波澜不惊,他的余生成了一场秋天的落叶,四处飘零,只等着化泥。
前朝传下的博山炉里,青烟袅娜,沉香四散,他被引入房间,向禅椅上养神的长姊揖礼。
“来了就坐下吧。”裴王妃指一指西楹的独坐榻,叫人来上茶。
裴彦麟依言坐下,接过青瓷茶盏。她是笃定自己会来,这盏茶的火候汤色拿捏得分毫不差。
裴彦麟浅尝了一口,等她开口。
“留下一起用饭吧。”裴王妃视线在他脸上停留,“就我们姐弟俩。有些话我想和你说。”
一丝倦色在裴彦麟面上划过,“阿姊不如现在直言。公务堆积如山,我并无闲隙。”
上了年纪的妇人年华匆匆留不住,就相当注重体面和保养,裴王妃正襟危坐着,膝上盖一条绒毯,手里还捧着一个小炉。
对他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态,她深知裴家要靠他,吴王府要靠他,他不敢倒下,也不能倒下,其中的辛苦非常人能够体会。
她感念弟弟的付出,神色上不敢有半分的表露。
“行。那我问你,苏家女是个什么情况?”
裴王妃开门见山后,恨恨地咬牙道:“和离的人还住你府上,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你要是还听阿姊的话,就让她哪来的回哪去,莫来祸害你。”
雨过天晴的瓷色,触手温润似玉,窑烧千次才出这么一个瓷盏,裴彦麟摸着却觉得冰寒。
他食指轻摩着杯壁,“朝廷事忙,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他不敢看她,裴王妃就知道他心口不一,“三郎,我看你还是没明白,我是叫她滚。”
“阿姊,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什么时候是时候?”裴王妃怒目而视,“是不是需要我亲自走一趟?如果你说是,我也确实很乐意为你解决这个麻烦。”
裴彦麟抬眼。
他和他的长姊,在对苏星回的事上,总有一方沉不住气。
“大王如今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但指向的人却是我和裴家。外面现是什么光景,阿姊当真就没有半点耳闻?”
他看着裴王妃,起身拜了拜,看似妥协地说道:“不过留她再住些时日,我自是要让她走的。”
裴王妃目光闪了闪,在他跨出门时,也跟着起身,“打量我是傻的,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你怕牵累她,打算把她送出去,是也不是?”
“是。她若能出去,我使尽手段也让她出去。”
裴彦麟一口承认,叫裴王妃始料不及,气得浑身发抖,“她给你灌了什么**汤,叫你这样子死心塌地周全。三郎,我看你真的是猪油蒙了心。”
裴彦麟掸着衣袖,苦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裴王妃高声叫住,“你往哪去?”
“回去。”
他不忘提醒,“当着裴麒的面,还请长姊莫再诋毁他的母亲。”
裴王妃的胆薄情虚落在他眼里,证实他所言非虚。她的确当着裴麒的面说了不该说的话。
裴王妃不敢和他对视,重重跌坐回去,手炉滚落脚边,胆内火星迸溅。
屋外刮起北风,楼阁上压来数片青云。
而身负要职的吴王却在养禽院里,在属官的陪同下,正在检阅他新搜罗来的木鸡。
两只千里挑一的大公鸡,羽毛艳丽光亮,眼神威风凛凛,站在栅栏里,神气得仿佛两个将要出征建功的士兵。
属官们投他所好,即兴赋起斗鸡诗,吴王抚掌而笑,仿佛再没有比这更值得让他高兴的事情。
…
胡肆里花天锦地,红氍毹上红飞翠舞,美貌的胡女迎来送往,寻乐的郎君穿梭其间。
苏星回走了好几家酒肆,在酒气冲天的人堆里找到苏平芝时,他被几个穿罗衫半臂的青年压在案边,两个绿眼胡裙的胡旋女手持金杯正给他灌酒。
苏平芝是来者不拒,送到他嘴边的酒痛快就饮,肥肉颠颠的脸上早就水迹光亮,醺然发懵。
他还在高声叫嚷着继续,先前那群起哄戏弄的酒友却不见动作。
一片寂然总算将他的思绪扯回了半分,苏平芝摇摇晃晃坐起,对上一张柳眉倒竖的美人脸。
“嗬,我是喝昏头了,居然、居然看到我那个夜叉长姊了!”他砸起脑袋,待同伴拉扯他的衣衫,送上一副自求多福的表情,他十分酒意登时就醒了九分,一骨碌爬起来就朝外头狂奔。
“苏二十二,记得把账结上啊。”身后酒友还在提醒。
他喝多了酒,纵然是个浑身肥肉的千斤坠,脚下也像踩了一根铁索,辨不清东西南北,在胡肆里东倒西歪,撞翻了不知多少酒具和桌案。
苏星回几步揪住他的衣领,“跑什么跑!”
苏平芝本能地缩住脖子,听到凉幽幽的声音贴在背脊,“去把账结了。”
他后颈滚下冷汗,战战兢兢道:“我、我没钱。”
“没钱还敢出来花天酒地,本事见长了啊。”背后一声古怪的冷笑,他顿感手脚冰凉,汗水直淌。
在苏星回摸出纹银的罅隙,他哪肯乖觉,一把挣开她的钳制,撒腿就跑出了胡肆。
一壁跑,一壁回头,发现她没有追来,庆幸之余脚下生风,跑得更快了。
苏星回骑在马上,不慌不忙地追上,看他累得气喘如牛,双腿灌铅,最后破罐子破摔一屁股瘫坐在路边一捆草垛上。
“倒是继续跑啊,怎么不跑了?”
苏星回耸马走近,马喷着鼻息,吐了苏平芝一脸热气。
苏平芝累得满头大汗,挥袖拍开马脸,气急败坏地跳脚,“苏十九,你有病是不是。庙里的经不好念了,你跑回神都装什么怪风。”
“看看哪个世家女郎上那去的,不嫌脸臊得慌。”
他热得浑身发臭,衣裳的前襟后背全湿透了,一边发燥地解扣,一边骂骂咧咧。
苏星回抱着鞭子倚在马上,睥睨着不成样子的窝囊弟弟,“我今天偏就去了,如何?”
这也确实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苏平芝哑口无言地张了张嘴,忿忿地揎起两条袖子,“有病!”
氍毹:qúsh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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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