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部的天色彻底暗下,从飞机的小窗向外看,万米之下,偶尔还有成片亮起的灯光,剩下的唯有永恒的幽深。
看到消息后,林浩宇立即回想起母亲在电话里的欲言又止,下定决心回家。但时间紧迫,又赶上暑期返程高峰,票几乎售罄了。林浩宇最后翻出曾经刘助理存给他的电话,这才联系上航空公司的人员,有机会当天离开。
连行李也来不及收拾,林浩宇匆匆和周复交代一声,踏上回去的路。
此刻他正缩在座位里,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林浩宇恐高,甚至在梦里都会恐惧,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只记得第一次坐飞机,他脑海里无时无刻充斥着的都是飞机失事,机毁人亡的片段。因此,如非必要,他是决计不坐飞机的。
他读的小学很普通,那时企业刚有起色,父母忙着生意,林清远还没成年,他整日跟着哥哥,按部就班地生活。
后来林清远上学走了,他进入私立学校,接触到许多同样是家里有钱的子弟,才发觉生活有多不同。
十多岁的年纪很难有什么正确的是非观、价值观,是人的劣根性爆发增长的时段,很容易拉帮结派。按那些“贵族”的话讲,他们家顶多算是后来居上的暴发户,有钱也很难融入那个圈子。好在林浩宇很会表演沉默,边缘化地读完了初中。
直到后来林浩宇要上高中,皆是国内一流大学毕业生的父母之间产生了分歧:母亲想让他走国际班,读完直接出国;但父亲思想非常传统,坚决要林浩宇留在国内,人还霸道,直接撂下一句“不听我的话以后就一句也不要听”后走人。
林浩宇悄悄松了一口气,内心有些感激父亲的决定,一旦出国,坐飞机就不是几个小时的事了。
反正上面还有林清远,他就当个中规中矩的人好。
他也继承了父亲的一些守旧的基因,喜欢古代文学、历史、传统乐器,曾经还一度梦想过去学考古。
本质上林浩宇没有什么冒险精神,要和周复在一起,可能就是他这辈子干得最出格的事,而不断接触下来,他发现周复身上的气质,则能令他安心。
“小伙子你怎么一直在发抖啊?冷吗?”
林浩宇正茫然地望着小窗,忽然听到旁边的人问他,陡然间被吓到,哆嗦了一下。
只听旁边座位上一位女士说着:“哎呀冷成这样?我帮你叫一下空乘人员吧。”
林浩宇观她的模样并不算太老,但白头发又很多,没有贸然称呼,只是讷讷地说着:“谢谢……”
等这位“阿姨”接过毯子盖在他身上后,林浩宇感觉好多了,可眼神还是忍不住向窗外探去。
他要尽快适应这种无边无际的黑暗,直面未知的恐惧。
林浩宇下了飞机急匆匆赶回家,见别墅里只有一间屋子孤零零的亮着灯。
“妈!”
林浩宇推开亮灯的屋子,看到坐在床边神情萎靡的狄梦,立即上前抱住她,紧张地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你一个人在,我爸还有我哥呢?”
“你怎么回来了……”狄梦刚开口,本就红了的眼眶滚下泪来,“不是说你先别回家。”
听到这话,林浩宇站在一旁,蓦地升腾起一腔火气,但对着母亲,还是尽量隐忍,放缓语气问道:“你们想瞒我什么,瞒我多久?网上说的涉嫌造假是怎么回事?”
狄梦低着头轻声说着:“那都是公司的事,你都不懂,没必要——”
“那不只是公司的事。”林浩宇出言打断母亲的话,眉头紧蹙,压低着声音说道:“你们每次都是这样……”
亲人间感受到对方潜藏的情绪是件很容易的事,只是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就能表现出他的内心。
林浩宇看着低头不语的母亲,不由懊恼起来。
他本该想到的。
电话里母亲的欲言又止,还有林清远故意针对他的话,他便应该猜到出事了。
也许是出于侥幸心理,他哥说话又太气人,他习惯性地装作若无其事,粉饰着心中的异样与不安。
这种习惯源自于母亲生病时他的错过,在家人的隐瞒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平静的生活,等待着别人告诉他答案。
但生活哪有永恒的平静,这一次他不想等了。
还不待狄梦反应,林浩宇坐了下来,两人之间空出一段距离,狄梦一侧头,便可将林浩宇弓着背的模样尽收眼底。
林浩宇深呼吸了几下,盯着地板的一角,剖心一般沉重地说着:“那是我爸和我哥,我不可能置身事外。从前你们总说我还小,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得病的事情如此,视力下降的时候也是如此,其实我……”
提起这两件事,林浩宇不自控地嘴里泛苦,语速加快,但他想起告别时周复的嘱咐,转过头来,凝视着母亲泛红的双眼,克制着说:“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才更让我害怕,可能我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我想和你们一起走,你们不要丢下我好吗……”
狄梦瞬间僵住了。
良久,母亲才出声说道:“一直没考虑过你的感受,对不起——”
“是我该说这句话,你们肯定等了我很久吧。”林浩宇说着,自嘲地笑了一下。
狄梦蓦地攥紧林浩宇的手,看着儿子好几次煽动眼睫,才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松口说道:“你长大了。”
情况比林浩宇预想的还要糟糕。
父亲与哥哥被带走时,提到的调查原因包括倾销垄断、公司恶意竞争、扰乱市场秩序,以上是针对公司的,而直指两人的控告则是授意账务作假贷款及贿赂。
“你在网上看到的就只有‘涉嫌造假’这个说法吗?”狄梦问道。
林浩宇翻出之前看到消息界面,里面写的含糊不清,就只有“涉嫌造假”几个字反复提及,很是醒目,下面的评论也基本清一色变成“医药造假,害人性命,要求严惩”的之类的话。
他突然反应过来,将自己的猜测道出:“所以其实是账务作假,但目前公众掌握的信息是公司生产的药品作假,以此扰乱视听,给公司造成亏损对吗?”
狄梦虽是几年前从公司退出,但到底经历过狂风大浪,已经恢复了平静,只剩眼白里还有些血丝,略带鼻音地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给谨律打个电话。”
趁母亲和公司的法律顾问谈话期间,林浩宇快速给周复发去“到达”的消息。
周复立即打来电话,林浩宇看了眼还在通话的狄梦,按下接听小声说道:“我到家了,你别担心,我还有事不方便说话,先挂了。”
“等等!”周复连忙喊住林浩宇,“我只说一句。”
“你说。”
“如果需要帮忙,一定记得告诉我。你忙,注意身体。”周复醇厚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听,只这么一句就让林浩宇的鼻腔酸了。
“嗯……拜拜。”林浩宇说着迅速切断电话,生怕对方听出自己失控的情绪。
刚挂了电话,狄梦也恰好沟通结束,向林浩宇走来。
“谨律说她下午在公司里调查了一部分情况,可以确定,目前提出的指控基本没有确切的证据,公司的运作经营都是符合当下法律规定的,带走调查只是必须要走的程序,相信最后会司法部门会还给我们清白。”狄梦说着,严肃的神情却没有一点放松的迹象,“但是……”
“但是什么?”林浩宇问道。
狄梦怔怔看着黑掉的手机,担忧不断从她话中溢出,“但是目前网上的舆论导向让公司压力倍增,如果这样下去,就算是没问题的帐,股价持续下跌,公司最后也可能还不清贷款,将会是一样的结果。”
林浩宇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难道没有阻止办法了吗?”
“谨律说她明天一早会找我详谈。”狄梦拍拍林浩宇弓起的背,掷地有声地道:“你和我一起吧。”
“嗯。”林浩宇应声。
狄梦柔声说着:“现在先去睡吧,你今天又是考试又是赶路,一定很累了吧。”
“嗯。”
次日一早,林浩宇就见到了母亲口中所说的“谨律”。
谨律师本名谨心之,很年轻的一位女性,长发,扎一个马尾在脑后。是江南女子柔美的长相,眉弓弯弯,眉尾却有些长,藏了一部分在头发下,画着在雨天也明艳的红唇,搭配浅色衬衫和深色西装裤,立在伞下,显得漂亮且干练。
谨心之见到两人,却只和狄梦正式打了招呼:“夫人您好。”
“我们进屋说吧。”狄梦忙招呼人进屋。
“不了,我来的路上接到看守所的电话,一会儿我要去一趟公司,帮学长拿资料过去,就不多停留了。”谨心之拒绝道。
狄梦问道:“给清远送资料?是有什么情况吗?”
谨心之依旧很淡定,“目前的情况和昨晚我们聊的一样,只是学长怀疑公司里有人故意捣乱,所以才让我去做这件事。”
“那就辛苦你了。”狄梦的肩膀瞬间软了下来。
“夫人不要太担心,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第一时间和您沟通,听学长说您不能过度劳累,还是多注意身体。我先离开了。”谨心之说罢便要离去,对着狄梦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而对一直站在旁边的林浩宇,只是瞥过一眼,微抬下巴,算作告别。
林浩宇不由想到:果真是林清远的学妹,连看他的的眼神都出奇一致。
可这时候他没空计较这么多,谨心之刚走,林浩宇便扶狄梦回了屋,而后他则说自己有事要出去一趟。
“谨律师,”林浩宇用湿了半只衣袖的手推开办公室的门,大跨步走向着坐在办公桌前的女人,坚定地说道:“我可以帮忙送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