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芸记不清了。
她记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她逐渐想要逃离。也许是上半年辞职之后,或是两年前非要从家里搬出去开始。说不定也可能只是因为想去葡萄牙吃烤乳猪,又或者去塞维利亚吃火腿,去苏黎世看玫瑰花,去黄金海岸冲浪,都不错。
她好像失去了一段记忆,更确切地说是选择性忘记。
忘记那个小方框里,笑着的男人的脸,忘记那一排黄色的字,忘记甚至自己的名字也被刻在下方,忘记自己什么都没带就去看他了,忘记自己为什么连眼泪都没流。
三月的天还很冷,起码英国根本没有开春的感觉,夏芸披着厚大衣从机场落地狼狈狂奔之下,去的却是墓地。国内远比英国潮湿得多,水汽弥漫在眼镜的镜片上,模糊之间只看见了哥哥和一条向上的石板路。
夏瑞许是想安慰夏芸,大手落在了她的脑袋上揉了揉片刻,再拍了拍她的肩,夏芸抬起头来和他对视之后竟然有点想笑,幸好,还有墓地。
夏瑞说夏士祁想要花期多的地方,每年阳春三月,桃花、樱花、梨花竞相开放的时候,一定很美,夏芸也同意了。她觉得夏士祁一定很满意,因为她也看不见,但她相信。
从小夏芸就不是一个恋家的人,每年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渐渐地没人管束。家里很幸福,所以才会觉得一个人的生活很苦,但她要强。收到那通噩梦般的电话的那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究竟是多么荒谬的言语才会让从小觉得幸福的家成为一场笑话。
夏芸不想再去回忆。
林晓仙,也就是夏芸的母亲,可以说是个十足的幸福女人,无论在之前还是之后,她总是能乖巧地知足。夏芸小的时候,她总开玩笑地说被夏士祁,也就是夏芸的父亲,骗走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实际上每次提起夏士祁,满面的笑容能证明,总不至于是骗人的。三十年的婚姻,每一年都有蜜月,夏芸那个时候始终觉得林晓仙和夏士祁一定是真爱,尽管自己没谈到真爱,但还是相信爱情的。
可惜夏士祁走了,一切突然发生在夏芸读硕士期间,猝不及防。快到夏芸根本没机会见他最后一面,快到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失去了父亲,就迎来了第二个所谓的父亲。
林晓仙再婚了。速度快得就像古时候的包办婚姻似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夏芸没有去理会,甚至没有过问,她不是很想知道具体情况,因为她不相信林晓仙是否知道的和她是一样的内容。
夏芸不仅在自己父亲的墓前没哭出来,甚至还礼貌地去与新爸爸共进晚餐。哥哥说不用勉强,但夏芸摇了摇头,她也是个听话的孩子。餐桌间夏芸话也不少,主动社交甚至还举起了酒杯,但是言笑间她突然觉得自己病了。
她需要迁徙,需要去一个暖和的地方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
和夏瑞告别以后,夏芸也和林晓仙招了招手,她转身回了英国,没有一丝留恋。谁也不知道夏芸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反正日子还在照常,家人朋友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行进着,只有夏芸一个人被困在那个接起电话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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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回家。”
夏芸被惊醒了,也许是电子门的机械女声给了她独特的召唤,她猛地睁开眼,对上了陆芝杞垂下的眼眸,她此刻正在陆芝杞的怀里。
“你睡着了。”陆芝杞快步抱着她走进了门,把她放在了玄关的矮凳上。随后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仿佛刚才只是放下了一个平常的物件。
“你怎么不叫醒我?”许是太久没开口说话,嗓音闷着,听起来倒是不像质问,夏芸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见你睡得香。客房在左手第二间,拖鞋在鞋柜里自己拿。”陆芝杞自顾自地把行李拿进房间,话音没有起伏,乍一听像是在布置什么任务。
夏芸有些在状况外了,她换了鞋子愣愣地开始环顾这个家。没有多余的装饰,黑白灰的配色一向很是陆芝杞的风格,唯独有些特别的是落地窗呈半弧形,贯穿了这个屋子的采光。窗外看出去的高层写字楼,倒是有些莞莞类卿,颇有曼城塔区的风景。
陆芝杞从里屋出来,此时已经脱掉了他的外套,薄薄一件白色打底,忽隐忽现的肌肉线条。看夏芸打量的目光,倒是有点笑不出来的表情,眼睛弯弯已然挤出卧蚕但嘴唇还是抿着,与夏芸脑海里那个他相差不大。还是很想问一句,双眼皮笑起来很腼腆的奶狗颜,究竟触犯了哪一个天条是这么一个性格。
“那我先去睡了。今晚,麻烦你了。”夏芸点了点头,立马错过陆芝杞的身边跑进了房间。
“嗯。”陆芝杞摩挲着交叠的两只手,也学夏芸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这个没有任何不同的家,应了声,尽管没人听到。
时间已经来到了半夜三点多钟,夏芸刚在车里眯了一会,现在反而愈发清醒。
淋浴间浴霸的暖光照在夏芸昂起的脸上,伴随着一直不停冲刷的水流,头发上的泡沫顺着发丝滑下。手机接连不停地响着消息,夏芸好似没听见,沉迷于涂抹又冲洗。
孟应峥:「甜心,落地平安。」
夏芸发了个「暴龙爱你」的表情回他,然后问候了一下他的工作,显然他的消息也是轮回的,他也很忙。
林薇薇:「你小子,下了飞机还没一句消息!」
林薇薇:「这架势莫不是已经睡了?」
林薇薇:「不会要第二天下午才回我吧,不允许!」
夏芸看到消息,好气又好笑,只好装作一副亲亲好闺蜜感到抱歉的撒娇语气,看我不嗲死你。
夏芸发去语音消息:「宝贝,没有故意不理你啊。到啦,洗澡呢!」
话还没说完,手机又弹出一条陆芝杞的新消息。
陆芝杞:「明天要去奶奶家吃晚饭,记得定闹钟。」
湿漉漉的手按到了语音键上,刚回了一个拖长音的哦,就立马变了脸色,她忘了这是陆芝杞的消息,手指随即松开上划,一个两秒的语音嗖得到位。
陆芝杞收到这个消息,鬼迷心窍地点开听着夏芸一个夏然而止的哦,倚靠在浴室门边。紧接着是一条夏芸的文字消息,和刚才差不多语气,陆芝杞也没有多想。
夏芸:「醒了再说嘛。」
很快,夏芸调整了一下呼吸,就踏出了浴室,擦干后才发现压根没带睡衣进来,索性也就在门外,陆芝杞应该没有在房间里装摄像头的癖好吧。
光着身子走出门才发现这个房间里点着一盏射灯,灯下还放着一张躺椅,幻视在孟应峥的房间里,俩人总是厮混到半夜,食髓知味。
多想无益,夏芸扯了一条睡裙后,就关了灯,此刻她需要睡眠。
陆芝杞躺在自己的床上却久久没能入睡,他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即使看不见任何东西,叫着她的名字:“夏芸。”
语气缱绻,就像语音里那个哦,每个字都拖着气声的尾音,盘旋在陆芝杞的脑袋上方,慢慢钻进了脑海里。
夏芸看着烧烤和奶茶像是奈良的小鹿抢饼,眼神放光,透露出饥饿的神情。陆芝杞偶尔不经意地转过头来看她,夏芸沉浸在吃东西里,根本没意识到陆芝杞一次次的回眸,打量着许久不见的身边人。
不过一会,夏芸安静的睡着了,手里甚至还捏着奶茶杯子不放松。服务区的时候,陆芝杞等待加油,总是被夏芸的睡颜吸引。那双眼睛果然是有勾人的关键,闭上双眼的她,即使清晰的棱角也失去了锋芒,恬静又娇憨。
陆芝杞还记得一开始就是被夏芸这幅样子被骗到的,没有表情的时候夏芸看上去有点不好接近。但是一开口就是小甜豆,能言会道,夏芸能讨到每个人的喜爱。夏芸被奶奶牵着带到他面前的时候,嘴里念叨着说是小时候还在一起玩呢,陆芝杞印象几乎没有,但也只好握住被奶奶塞过来的那只手。
这么一握,就是许多年。直到青春期,二人同校不同级,少了交集多了距离。又或许养成的习惯导致其实二人许多地方不需要言语,完美互相适配,知根知底。
直到两年前夏士祁去世以后,陆芝杞再也没有见过她。
曾几何时,夏芸也会用毫无保留的眼神表情来面对陆芝杞,今天却是疏离客气。
又想起无意间看到夏芸手机闪烁,没有设置成隐藏对话的微信消息,显示在了锁屏页面上。明晃晃的备注,单字一个峥,一句以甜心开头的问候。
陆芝杞发烫似的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这种像是要一探究竟的想法徘徊又被戳破,此刻带着笑意的眼底克制着狡黠,别急。
自己引导着自己,陆芝杞深呼吸让自己不去想些乱七八糟的。应该意识到的难道不是,此时此刻,人就躺在隔壁,一墙之隔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