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院门前,白露特意停下来定了定心神,从头到脚把自己检视一遍。
因为是临时起意想要出门,他也未找人忙帮,只自己简单用玉簪挽发,换上天青色褐裙,外罩大袖宽袍。
虽然装束十分随意,可一旦出了眼前这道门,所有人就只会以审视幽王妃的眼光看他,举手投足不能有半点差池。
门一打开,四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一起过来问安。
这些才是元念卿为他安排的侍女,平日里碍于规矩不能随便进内院,反而鲜少有机会侍奉。因此每次看到他,就越发的殷勤。
“娘娘今天怎么打扮得像个女冠?”个子最小的最沉不住气,直接开口问道。
其中纤瘦些的姑娘嫌弃道:“什么打扮得像,娘娘本来就是女冠。”
“女冠是什么啊?”最丰腴的姑娘慢吞吞地偷问。
旁边眼角带痣的姑娘附耳回答:“就是女道士。”
白露只当没听见,径自朝马车停的方向走。
小姑娘们赶紧噤声,成二字排开跟在后面,但没走几步又小声闲聊起来。
也不知谁先开口:“你们有没有觉得娘娘今天的头梳得不太好?”
“春铃姐姐最会梳头了,确实不像是她梳的。”
“内院只有春铃姐姐一个婢女,不是她还能是谁?”
“听剑?”
“别乱说!他一个男人怎么能给娘娘梳头?”
“你们说,不会是娘娘自己梳的吧?”
“有可能,我刚才仔细看了,妆也没上。”
“没上妆?!我还以为是春铃姐姐帮娘娘换了素雅的新妆。”
“原来娘娘不上妆也那么好看。”
“那当然,不然王爷何必这么着急,非要赶在上京之前把人娶进门。”
“听说小姐为此还生气了。”
“有吗?”
“你们没看出来?准备大婚的那段时间小姐都不和王爷说话。”
“没看出来,他们本来也不怎么说话。”
“绝对不一样,小姐看到王爷时的脸色都不对。”
本来还要对这些闲话充耳不闻,但最后几句却让白露有些在意。侍女们口中的小姐,其实是安国侯的长女,元念卿的姐姐。
他只在大婚当天和启程之时匆匆见过两次,印象并不深刻。依稀记得对方细眉凤目五官纤巧,和方额重眉的元念卿不太相像。
他在侯府逗留的时日不多,元念卿也从不提这个姐姐,偶尔听下人们交谈,才会恍然记起还有这么一位长姐。
不仅是家人,元念卿对自己的身份家世都绝口不提,就连赐名封王这么大的事,白露也是从听剑口中得知。
他永远忘不了元念卿受封后从京城回来的情形,爱笑爱闹的人忽然变得沉默寡言,呆立在药庐外毫无生气。
他习惯性地去握对方的手,竟比真正的寒冰还要扎人,撩开衣袖,锦衣华服下遍体瘀伤。尤其是脖颈处已经变得黑紫的手印,现在回想都不寒而栗。
偏偏师父那天还下山采买不在药庐,他用尽手段也没能让元念卿的身体回暖,即便是把人抱在怀里又裹上被子,那份冰冷依然坚不可摧。眼看冰冷的手指渐渐僵硬到不能弯曲,他的眼泪都快要急出来。
“不碍事。”反倒是元念卿出言安慰,然而声音太过脆弱,一出口就碎在唇边。
他当时害怕极了,比亲眼看着家眷被杀还要害怕。这种生命随时可能悄无声息溜走又无力阻拦的折磨,远比手起刀落更加恐怖。
幸好后来师父及时出现,才让状况有了转机。
元念卿至今都没有说自己经历了什么,白露也不敢去主动触碰,生怕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被撕开。
但他再也不想见到对方死灰槁木的模样,这也是他无论如何都要一起入京的另一个原因。
管家看到白露身后跟着这么多人赶紧问道:“娘娘,您打算都带上?”
他回头看了看,四个侍女立刻恳切地望着自己,感觉丢下哪个都有些可怜,于是点点头。
“那我再去备一辆。”
白露摆了摆手,让她们一起上了车。
车内顿时满满当当,好在姑娘们年纪不大身量有限,又都凑在窗边好奇向外张望,因此并不觉得拥挤。
白露偶尔也扫一眼街景,没有找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车行约一个时辰,明显感觉在向上爬坡,白露便知道快要到了。
他此行的目的是京城西南的双子山,这里虽是两座山相连,但山势平缓低矮,也没有什么奇峰险岭。不过山上果农众多,桃李海棠遍布,每到春天都有不少人到此踏青游玩。
两山之间还有一大片花圃,据说是专供皇家。寻常人只能远观不能进入,却依然成了赏玩一景,附近也由此聚集了许多商贩。
白露小时候来过一次,只是趁盛花期随母亲在第一峰上转了转。
但家里的小厮时常聊起花圃附近的好玩之处,什么时令瓜果、蜜饯干果、奇花异草,还有不同香气的花蜜和蜜酒,他没去过也都了然于心。
不过这一次,他的目的依然不是花圃。
马车在第一峰的高处停下,侍女们纷纷下车,寻找可以休息的地方打扫。
时至春末天气转热,树上的花已经谢得差不多。即便如此,周围的景色还是让他恍然回到昔日和母亲一起漫步的时光。他当时还小,一点儿也不觉得有趣,而且山上到处都是人,能看到的风景也有限。
“娘娘,凉亭已经打扫好了。”个子最小的侍女跑过来回禀,将他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白露抬步要走,对方却没有退开让路的意思,而是小心翼翼地盯着他,似是有话要说。他又瞄到其他三个,正规矩地站在一旁,偷眼观察这边的情形。
他心下了然,准是大家难得出来起了玩心,所以派个胆子大的来求自己。
也不想扫了女孩们的性,不等小个子姑娘开口,他便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纸条和钱袋。
对方接过来看一眼纸条,立刻心花怒放:“多谢娘娘!”
其他三个一直竖着耳朵,听到声音就知道求成了,全都跑过来道谢。
他赶紧摆手,心里盼着她们快点离开,早些落个清静。
“你、你们几个怎么全跑了?”元崇看到姑娘们一起朝花圃的方向跑就急了,“谁伺候娘娘,快回来!”
“娘娘派我们去买蜜!”大家嘴上回话,脚底却片刻不停。
“买蜜哪用四个人?!”眼看人要跑没影,元崇牵马就要追。
白露赶紧拦住,指指自己。
“您……唉!”元崇明白他的意思,无奈地松开缰绳,“这几个丫头鬼精鬼精的,您别太由着她们。”
他含笑点头,对方自然不好再多说。
白露回到凉亭放眼山下,虽然不能将京城全貌尽收眼底,但西南角一览无余,陆家曾经的宅院也在其中。
母亲带他来的时候也站在这里,怀抱着他指引家的方向,现在他仍能找到昔日院落的位置,不过里面是否有人,屋舍有没有变样都无从知晓。
大约在巴陵山安顿下来两年后,他从师父和猎户的闲谈中得知,京城了结了一件结党谋逆的大案,现在各地已出告示昭告天下。
趁跟师父进城的机会,他偷偷看过告示,父亲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抄家之列。他明白看到告示就意味父亲已经不在,可其他人的下落上面只字未提。
之后他再也不敢轻易离开药庐,不仅是担心自己被发现,也怕因此连累毫不知情的师父和元念卿。但内心深处他仍想见家人一面,哪怕他们早已化为坟冢,与自己天人永隔。
这个深埋于心不能倾诉的秘密,则是他决定入京的最后一个原因。
“娘娘。”元崇从旁叫他,人不再着急,脸色却有些奇怪。
他盯着对方的脸,想看出些端倪。
“太子来了。”
这四个字,让他的脸色也跟着奇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