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啊到底!”
走出来警局的时候,黄芜大喊着。刚做完笔录的李助理十分疲惫,审了半天,周联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在意料之外,对破案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呢?”李助理徐徐向前走着,耳边的几缕碎发在空中飘着,“她也是初三的学生了,为什么连自己被软禁都不知道?甚至说自己是主动进去的?”
“我看,多半是她被骗惨了。”黄芜叹了口气,“你想想,她进去的时候年纪也确实不大,还是很好骗的。但是这么个孩子,年纪轻轻的,几年青春就在里面搓磨没了,我真是替她可惜。”
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人正好一齐上了车,李助理撇了副驾驶上的黄芜一眼。
因为提及了搓磨青春,李助理总会觉得,黄芜的青春也在东南亚被搓磨了。她离开的时候22岁,现在已经26岁了,人生的每一年都弥足可贵,而她平白丢失了四年。黄芜从来没有那么认为过,但她现在竟然在感慨别人的境遇。
“嗐!不过换个角度想吧。”黄芜系好安全带,一张圆圆的脸冲李寒笑道,“我们还端了个戒网瘾学校呢,多厉害啊,那可是为民除害的大好事啊。”
“那倒也是。”李助理说道,“虽然,那种家长,总有办法变着法地折磨自己的孩子,但好歹算是除掉了一个祸害。”
“要不是昨晚兰兰有事交给我做。”黄芜说着,把两条粗粗的麻花辫捋到胸前,“我也想去夜袭戒网瘾学校救人!跟李逵劫法场一样!”
“什么劫法场…你这说的。兰兰就是不想让你再干这种活了,才不让你去。”李寒踩下油门,“况且,本来也只是想让陈媛和王律师过去探视一下情况,我们来日再处理,但没想到那个林律师真带她们闯进去了。”
“真的,我也没想到。那个林律师,我还没见过她呢。”黄芜一只手撑着脸笑道,“听起来,她也是很喜欢冒险的人啊,我也想和她一起玩。”
“都说了,兰兰不会再让你做这种事情了,太危险了。”李助理打着方向盘,“你去了东南亚以后,组长每天都在后悔,当时半路拦你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拉你回来。”
“又不是兰兰让我去的,是我自己要去的。如果没有兰兰让你帮我忙,我可能一个人单枪匹马勇闯东南亚,然后就死在那里了。”黄芜笑道,“好了,我们别说这个了,来说点正事。”黄芜正色看向李寒,“明礼还是没找到吗?”
“…没有。”
“难道里平还是没有监控吗?”
“你还记得那一天,你说那条街怎么一盏灯都没有吗?”李助理的声音透着无奈,“那一天,里平区大停电了。”
“早不停晚不停,偏偏那天停了?雅博市这么发达的城市,虽然里平区是破了一点,但好说歹说也是工业区吧!哪有可能大停电啊?”
“这事…”李助理看到红灯,踩下刹车,车缓缓停下,“…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了。”
“那就让夏明礼就这么失踪着吗?这么对一个前来举报的群众,我们对她的安全竟然做不了保障,那以后…”
“好了,黄芜。”红灯灭了,又亮起绿灯,李助理跟着前面的车踩下油门,“很多事情,真的不是我们两个可以理解的,这种时候,我们也只能相信组长…”
“我真不理解。”黄芜摇了摇头,看向窗外,今天的天很蓝,人生下来能看到湛蓝色的天,生命还算是美丽的,“我真的不理解。”
两人开车驶过雅博市高低错落的大楼,在掠过其中一栋平平无奇的建筑时,她们从没有想到过,夏明礼就在里面,但在当时,即使她们见到了夏明礼,也认不出她了。
医药公司内,曾妍坐在办公室里,拿钢笔在一张纸上写字。一个员工敲了敲门,她便将纸收起来,说:“进。”
“曾组长。”进来的人在门口鞠了躬,随后走到曾妍办公桌前,“夏女士的身体又出现了异常。”
“…她怎么了?”
“夏女士的皮肤…”那个人迟疑了一下,“脱落的面积变大了,而且,速度比我们想象中的快。早上还只是手部,现在已经有多处脱落,颈部尤其明显。”
“…你们,先尽力稳住情况。”尚未听完,曾妍就低下头,一只手捂着脸。手湿湿的,“我,等会再来…”
“好。”员工点了下头,便跑出去了,带上了门。伴随着门被关上的那一声闷响,曾妍开始用力地喘气,但好像气进不到肺里。空气全部从其他地方进到细胞的每一个缝隙,把整个人的身体撑得快要肿胀开裂。
她拿手抓着另一条手臂,隔着薄薄的浅棕色衬衫,用指甲用力慢慢刮下去,衣服底下的手臂皮肤留下四道长长的红痕,没出血,只是像手臂上凭空裂开的几道裂谷。
“我没说要这个…”她嘴里说着,尽力蜷缩在椅子上,之后又挣扎着撑着椅子两旁的扶手站起来,扶着把手将转椅猛往后推,自己跌到铺着地毯的地上。曾妍跪在地上,头低低盯着灰色的地毯,呼吸的力度大像刚从水里憋了一分钟,她感觉自己现在不是在活着,眼睛看到的东西都糊了一层雾,但实际上与平时并无不同。积蓄多日了多日的情绪却无法宣泄,也不知道怎么宣泄,对谁宣泄,用尽全力,她也才把桌上的一叠纸扫到地板上。天上下起纸来,地毯上洒满了A4白纸。曾妍拿起一张纸,紧紧攥在手里。
离职申请
因个人心理原因,需离职休养,望批准。
曾妍
“曾老师你终于来了。”
远远的,曾妍才刚刚缓过来,尽管不想,但也不得不赶紧走。不然,夏明礼的状况会更糟糕。还没有刚走到实验室前,便被三个鬼哭狼嚎的员工围着。
“那个女生真是无力回天了,曾老师…”
“对啊,曾老师。”一个女生说道,“我说实话…这种情况,我想,还是放弃治疗吧。”
“是啊,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
“再这样下去,她也是痛的,她现在的状态,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曾老师。”另一个女生皱着眉,看着曾妍,“她早上的时候,求我们让她早点走。”
看着几个年轻人,他们的眼睛底下是有浓烈悲悯心的,皮肤下的血是热的。曾妍愈是看他们这样子,愈是纠结,愧怍。在场的所有人,从面前的员工到病床上气息奄奄的夏明礼,他们都不知道,真正的罪犯就是他们所指望的那个人。
“…不行,不能放弃。”曾妍不敢多看他们,也不敢多想,赶紧扭过身,戴上了眼镜,随后便要走到旁边的更衣室换衣服消毒。“曾老师,可是…”没有可是。曾妍轻轻推开围上来的人,抿了下嘴,沉沉地、而不敢大声地从鼻子里呼出长长的气来。犹豫片刻后,略抬高了声音说道:“马上回去工作!谁敢消极怠工,就别在这里上班!”之后便扭头快步走了,将门用力甩关上,在寂静的走廊里荡起回声。
“曾老师…”
几个年轻人看着曾妍远去的背影,也没说话了。
进去之后,外面的人的声音被那扇厚门隔开。背靠着门,曾妍一下子重重滑到地上。
他们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夏明礼是被曾妍亲手害成这样的。
尽管她没有这个心,从来都没有。但何木荣捏着夏明礼的脖子,把夏明礼扔到地上,踢到她脚边的时候,她还是感到愧疚。莫非这一切真的都是她造成的吗?
“你不是一直想做人体实验吗?我答应过你。”何木荣当时还穿着袍子,衣领上的十字架倒映着办公室的白灯,晃人眼睛,“拿去吧,我让她老妈亲手给她打的药,你上周送过来的那个。你去让公司里的那些孩子们救她,看看你研制出来的药,他们能给这个女的续命多久。”
“…她妈给她打的药?”
夏明礼在她脚边,黑色的长头发散在地板上,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得病的野猫,濒死的猫,或者一只被人夹到盘子里的活虾,睁着眼睛,在发抖。曾妍不敢看,但脚边躺着一个人,人的气息让她不得不注意到那边。
“对。你不用在意这个。”何木荣看起来和平时无异,还是笑着,“你的心理负担可以减少一点,你看,人就是这么个东西吧,只是被别人教唆了一下,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害。明明她女儿,是要来救她的吧?为什么不相信自己聪明的女儿,反而跟着我走呢?罢了,她也是为了我而牺牲了自己的女儿,如果真的有神,那我祈祷她们死后的灵魂还能相遇,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只有宗教。看吧曾妍,这么低劣的一种动物,在你的帮助下,我才能把他们都清理干净,我很感激你。
曾妍,成功了之后,你就是人类科学史上最伟大的人,最后的史诗啊。”
换好了衣服,进行消毒。她想犹豫,但不能犹豫。这一切因她而起,假如她当时认了命,没有跟着何木荣走;抑或是当时的思想没有那么激进,不说要做人体实验那种鬼话…可惜没有如果了,她不得不面对这个困境。深吸了口气,曾妍进到了房间。
“…曾老师。”
见曾妍进来,所有人都看向她,让曾妍感到压力很大。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曾妍真的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夏明礼时,她还是没忍住,一种盐度偏高的,水,在她脸上滴。
床上的人看着不像人。有点杂乱无章的东西,曾妍是熟悉身体构造的人,但看到现在的夏明礼的那一刻,曾妍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动手。
“她刚刚又说了…”见曾妍也迟疑片刻,旁边的员工像是看到转机,再次说道。
“曾老师…放她走吧…”
是吗,她还会说话啊。曾妍的眼泪顺着脸滑下去,注意,别滴到她身上了。没有大部分皮肤的保护,她指不定多痛。她竟然还能说话,曾妍脸她的嘴在哪都快找不到了,竟然还能说话。人类的身体到底是伟大的,奇妙的,亲爱的,她还活着。活了这么久。曾妍退了一步,环顾周围的员工们——这些人,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她和何木荣的帮凶,傻傻地去救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拔管。”
曾妍颤抖着身体,说道。
“拔管,吧…”
话音落下,所有人聚在床边。尽管害怕,但他们还是都看着夏明礼——这位女士,在这里,先是没了头发,然后是牙齿,之后是肾脏,再之后是胆,然后是眼睛,再然后是皮肤。
“女士…”曾妍拿脚拖拽着整个身体,浑浑地站在夏明礼旁边,声音颤抖,“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将放弃治疗,也就是,让您去世。女士,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您死后,大概不会有灵魂,也不会有天堂或是地狱,您的大脑会停止运动,就像电脑关机了,您的思维会停止,于是,您不会再痛苦,也没办法再幸福…女士,您还打算离开吗?若您坚持那个决定,我会立刻停止治疗。”
所有人看着夏明礼,有的已经忍不住滴眼泪了,房间内静得吓人,仿佛所有人都已经进入死后的世界了。他们等待着,夏明礼做出什么反应。
“…”
夏明礼张开嘴,露出没有牙齿的牙龈。
“妈…”
“妈妈…”
“她在说什么?”旁边的人小声说道。
“安静点!”曾妍小声呵斥。
妈妈,在你准备杀死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让…”夏明礼不算嘴唇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让我死掉吧,妈妈。你给了我生命的同时,我就注定死亡了。妈妈,每个妈妈都是生命的女神,也都是死神。
但妈妈,你为什么要亲手杀了我?
“…让我…”
让我痛苦的人正是你,我的妈妈。
我从小到大看着你的背影,你是一个有宽厚身体的女人,你的肩膀上扛着我的书包和我们两个人要吃的肉菜。
我终于能看到你的脸,但为什么,他们按住我的手脚,走出来的人长着你的脸?那个女人说,我会为了你们的事业而牺牲。妈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业,能够牺牲养育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呢?你爱我,难道并不如对宗教的虔诚吗?
“让我…”
你让我难过,这不是因为,你杀了我,而是你被人蒙蔽了,妈妈,为什么?我憎恨你的愚蠢,更为你不信任我而痛苦。
但如论如何,我憎恨不了你。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者。我当时如此努力地呼喊你,其实并不是在喊你,我在喊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呢?她在家里做饭,煮我特别讨厌吃的醋溜白菜,准备着等一下在我挑食的时候举着盘子往我的饭上倒白菜。
“死…”
死后的世界,还会有母亲吗?
我也不相信有天堂,有地狱,有轮回。我的生命因为你而运动,而不是灵魂。可你拉住我的手,把死亡,疾病,痛苦,在他人的注视下,注射到我的静脉里。我的静脉里流着你的血。
妈妈,妈妈,
为什么在给了我生命的同时,
将不幸也给我了。
妈妈…
再也没有我,也没有你了。
心电图变成平直的一条线,没有任何起伏。就像夏明礼,她不会再有跌宕起伏的心情,痛苦的思绪,当然,也不会再有她。
死亡是残忍的,也是舒适的。
但能量守恒,留下来的痛苦,都到了曾妍身上。
“曾老师!曾老师!”
“曾老师晕倒了!快扶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