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提到了周联,张汀也正好吃完了面,她拿出随身带着的手帕,擦了擦嘴,随后对李本说道:“我看时间还早,你要不要去和我看看她?”
“我看她干什么?”李本冷笑一下,“周延的女儿和我有什么关系?”
吃完汤里飘着的牛肉后,李本和张汀一块儿上了停在角落的车。张汀认识路,她来开,坐到车上,她偏过头对后座的李本说道:“记得系安全带。”
“后座还系安全带?”
“嗯。”说着,张汀扯下了旁边的安全带,卡到卡扣里,“雅博市新的交通法规刚通过。”
“…我偷税漏税都干过了,林梵之前给我算过,如果我落网了,要被判二十年,运气差一点,无期徒刑。就这样,我还怕交通罚款?”李本靠在座位上,“你就开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飞出去吗?”
“行吧。”张汀没多说什么。
汽车启动的声音在安静的街道分外明显,街边的店大多关门了,或者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只有西北拉面和旁边紧挨着的沙县小吃始终亮着一暖一冷的灯光。平坦的路面上,张汀开着车快速掠过一簇簇头顶照下的路灯光——这个时间段开车很顺。李本摇下来车窗,将头倚着车壁,风刮起脸旁被私人发型师卷好的几缕头发,耷在肩上的麻花辫都被吹得有点散乱。
“不是说不去吗?”张汀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靠在车门上的扶手上。这是危险驾车行为,请双手开车。
“我是为了更了解周延那事。”说这话时,李本斜了下眼,看向后视镜,那里倒着张汀的四分之一张脸,一只眼睛。见张汀只目视前方,没有往别处看,她也就又看向窗外,吹着风。
“老李,只有你每次都能一下子猜到我的用意。”说这句话时,张汀语气并没有太大波动,只是和平时一样,淡淡的,脸上也没有表情,手里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她这种级别,一般是有司机的,不过她之前用过那种手段害人,于是自己便多了几分戒心,都是自己开车。之前也想过,干脆让林梵兼职司机好了,虽然技术一般,但好歹是自己人,单谋财不害命。但林梵开车会把车窗摇下来和别人对骂,情到深处时还忍不住下车要和人家比划两下,张汀每次都要按住她掏刀子的手,不然她又要善后了。
“别捧杀我了。”
“礼貌而已。”张汀说道,“毕竟,周延这事,算我不地道。这一次,我认错。”
“这还差不多。”李本轻轻地,有些轻蔑地笑了一下,嘴上的香奈儿的淡红色口红在后视镜里分外明显。
“那你准备为你私联何木荣的事情道歉吗?”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但张汀突然踩了下油门,车速一下子快起来,车窗吹进来的风刮得脸生疼,主要是香奈儿的口红沾头发。李本嘴里不轻不重地给张汀“嘁”了一声,随后把车窗往上拉了一半,正视向后视镜,拉着上挑眼线的垂眼微微眯着。
“难道你就没有联络林梵吗?”
“她那叫联络吗,你给她点钱,这人就把我那里的东西全给你说了。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共同联络人吗?联系她什么时候犯规了?”
“再说了,你也别把自己摘这么干净。”李本没忍住笑出声,“你自己不也在跟何木荣暗度陈仓吗。我们两个人明争暗斗,倒是让何木荣跟林梵两个人吃饱了。”
“…你说,她们会不会私底下一边分享我们两个的新闻,一边笑我们。”
“…肯定的。”
“教主你看你看你看,你看看我在我的好妈妈李总那里拿了多少钱?”
此时此刻,林梵咧着个大嘴笑,何木荣将头探过去,看到林梵手机上的数字,低声叹着:“…李总真是财大气粗啊。”
“别光看我的啊,你拿了多少?”
“也就比你多三倍。”何木荣微笑道。
“…尼玛啊。凭什么!明明我的工龄比你长吧!我要跟她们抗议!”
话又说回来,李张两个话说不下去,只有风声。里平区的马路上只有风声。没有别的车,也没有人说话。
“…我们又吵起来了。”
“真可怕,我们才刚和好呢。”李本手上攥着裙子,她看着后视镜,张汀不敢抬头看她,她也不敢看张汀。两个人坐在车里的两个角落,形成一条隔得遥远的对角线。
现在这两个人已经没办法当着对方的面说出抒情的真心话了。那种记忆,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久到让她们各自怀疑,这种曾经真的是她们拥有过的吗?极度不可信,但对方年轻时的面容都还极度清晰。
短暂的沉默中,她们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时间带走了许多东西,但她们在无法沟通的同时也更加默契了。这或许是一种补偿。
钱权相生,她们一官一商,关系又如此错综复杂,不可能不发生矛盾。彼此扶持着攀附在对方身上生长,等发展成熟了之后才猛然意识到,支撑的手早就变成自己身上捏得最死的桎梏。更何况是现在这个时代,她们都是逆水行舟,而想继续向前的话,只能说句不好意思,随后踩着对方的尸体往前走了。
“先不说这些了,先把眼前事处理好。”张汀无奈道。
另一个人并没有回答她。只有风声。呼呼呼,在吹。
雅博市,发展得并不好的里平区,这是一个被当作产业转移容纳地的边缘地带。没办法,有人开车的话,就一定要有人吸车尾气。于是整个里平区都是低矮的,蒙灰的,一个吸多了烟尘的肺。
越往远走,楼房越低,路灯越稀疏。张汀开车路过了一片村子,大片的农田,才开到一家学校门口。学校门口没有写校名,外面树着铁丝网,里边还套了一层电网,大网套小网,密不透风。
下了车,张汀绕过车一圈,走到后座车门前,拉开门,瞟了眼地,说:“小心,这里的地不是很平。”随后便伸手去扶。李本穿着高跟鞋,跟倒是不高,但算有点细,这种鞋走在公司里,或者雅博市区里,倒还好。而且李总不常在室外走路,也没考虑过这种问题。但这里的路坑坑洼洼的,沙地里夹着密度很高的石子,高跟鞋确实不好走。
见她伸手过来,李本没理,只扶着车,提着包下来了。
“你就把周联丢在这种地方?”
荒郊野岭,看得李本止不住皱眉,目之所及连个三层以上的楼房都没有。虽然她不喜欢自己的竞争对手,但周联她见过,是个她喜欢的孩子,如果所有小孩的出厂配置都是这样的,那她可能会考虑去领一个。
“看着是破了点,不过里面其实倒也还好,至少在吃住上少不了她的。”张汀看了李本一眼,便往前走,“对了,你现在不想上厕所吧?”
“暂时不想。怎么了?”
“这里厕所有点脏,你可能接受不了。”
听张汀这前后矛盾的屁话,李本都懒得骂她了,便一言不发,就跟着走了。高跟鞋走在这种路上真是难受得要死。
走到学校内部,这里面倒确实没有外面那么破,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作为一个南方的学校,这里是全封闭的,连窗户都特别小,还上了密密的防护网,两层,监狱都比这里开阔。夜里也不多开灯,走两步路就要摸一段黑。好在张汀已经走得很熟了。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这里安静得很,李本的声音在这时显得很清楚。
“有学生在被打。”张汀回道,“你也知道,特殊学校之所以叫特殊学校,就是因为教育方式比较独特…”
走了一段后,她们到了另一栋楼,照明条件明显好了很多。张汀解释说,这一栋楼是学校的校领导楼,周联就被安排在这里,平时不跟正常学生一起,都是一个人请老师一对一的。吃住也是教师的标准。
两个人走了好一会儿,来到电梯房。李总左右扫着,她从出生起就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这么脏的电梯间。但李总也是白手起家,会这么觉得,纯属是因为这里条件足够差。
“她在顶楼啊…”进了电梯,看张汀按了顶楼按钮,李本说道。
“对。低楼层都是校领导,比较方便,也正好看住周联。”张汀答道。这个电梯上升得很慢,没一会儿,张汀又说:“其实我觉得,有点像在关长发公主。”
“…你可真是浪漫。”
终于坐到了顶层,两个人走出来,又是一道长长的走廊,李本走得有点想吐。不过成年人都是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她只能硬走。好容易跟着张汀走到走廊尽头,面前时一扇地下车库用的巨大的铁栏门。很厚,不过张汀用双手可以轻松打开。
又走了一阵,走到走廊最深处。这里一扇窗都没有。张汀敲了敲门,随后按下门把手,推了门进去。
“联联?在晚自习呢?”张汀笑着说道。这是张汀几个月来第一次真心在笑。
因为她喜欢周联这个孩子。
房间里只有一扇通风的小窗,不仔细看都看不到,就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窗边有一架监控。房间的其他几个角落也有几个监控,这个房间没有死角。周联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桌椅上,正对面的是普通学校的黑板讲台。
“阿姨!”见张汀来了,刚抬起头的周联马上笑了,立刻扔下笔,推开椅子就小跑过去,“你怎么现在来了?”
“想你了,来看看你呀。难道我来看你,你不开心吗?”张汀紧紧抱了周联一下,周联笑着也抱她,说:“当然开心了,但您不是很忙吗?我怕您工作太累了。”
“傻瓜,小孩子不要考虑大人工作的事情。”松开后,张汀轻轻弹了下周联的头,“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呢,要担心的话,你以后要担心的事情才多,现在不急着多想。”说完,便侧身向李本,问道:“你还记得这个姐姐吗?”
李本心里还在暗暗想着,张汀这年纪,叫阿姨有点太老了。而且管张汀叫阿姨,那她也就比张汀小一岁,岂不也是阿姨了?好在张汀给面子,不让周联叫她李阿姨。这时候李本才和周联对上眼。李本心里暗暗想着,上次见周联,她还很小。现在张开了,而且太久没见,已经认不得了。不过倒看得出是周延的女儿。
“…这是…”周联像过年被陌生亲戚问“我是谁呀”的小孩一样,神情添了几分尴尬。
“她是你爸爸的朋友,你叫她姐姐就可以了。”张汀见状,赶忙笑着介绍李本,随后拍了下李本,“你和联联拍张照,发给她爹报个平安吧。”随后,她又拍了下周联,“去吧,孩子,你爸爸他很想你,他过几天就从外地回来看你。”
周联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初三学生。她从周延破产起就被张汀接到这里。进来的时候不到十二。她的年纪太小,还不知道这叫软禁。即使发现了这里处处不对,但在进来之前,她爸爸的景况,也确实是困窘到了一定的地步。所以,她会来环境这么差的地方读书,也并非不合理。而周延本人也在张汀的威胁下,不得不对女儿说,她现在能读书,全靠张汀在其中资助。于是,她又对这个关心自己的仁爱的阿姨分外依赖。
一个很单纯的小孩是看不懂她们在做什么的。缺乏社会化的青春期使其对人际交往的敏感度变钝,哪怕李本是突如其来的外人,她也没起很大的疑心,更何况是张汀带来的,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而已。
两人合照了一张,照片里,周联很腼腆地笑着;而李本其实也不太笑得出来,但她善于假笑。最后的效果,不细究的话,还以为是初中生和自己的时尚姨姨。
完事后,李本放下手机,对周联笑了一下,然后向张汀使了个眼色,问她要不要走人。张汀略摇了摇头,走向前去,又向周联说道:“阿姨让人给你做了蛋糕,生日快乐,联联。”
一边说,张汀一边从身后掏出一个小小的蛋糕盒——虽然小小一个,但包装得很精致,纸盒精巧地连接着,透明的一小块塑料壳微微露出里面的白脱奶油块装饰。李本看出来,是自己公司附近商场偏贵价的甜品店卖的,这么一个虽然小,但也得小几百。
显然,周联真的有被惊喜到,小女生难掩激动地微微反复惦起脚,一只手捂着嘴,惊了一会儿后,便扑向张汀。还好张汀把蛋糕放桌上了,不然这么来一下,张汀力气再大,那东西都得连盒子带蛋糕飞出去。
“谢谢阿姨!…我都忘记今天是我生日了。”
事实上,不是周联忘记自己的生日。是她不知道今天几号。她只知道今天离中考还有两百来天;是礼拜五;大概是秋天,因为最近天黑得早了,她从那一扇极小的通风窗那里窥见一抹被安全栏截成几段的晚霞的时间不断提早。其他一概不知。
“你开心就好。今年你要中考,辛苦你了。你好好考,考个好成绩,你爸会高兴的。”顿了下后,又接着说道:“你妈在天上也会很开心的。”
走出来的一路,张李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只是无言。等到了车上,热了车子,张汀才叹了口气,说道:“总算是了结了。”
“嗯。”
“怎么了。”张汀转过去,“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太假了?”
“不是。”李本看着手机,没看张汀,“我在想一些事情。”
关于李本在想什么,张汀也没问了。她知道李本不想说的,问了也没用。时间也不早了,回雅博市市区的话就太晚了,两人便直接开到了张汀在里平区的一套房子里,早早睡了。
虽然很累,但至少这段时间,周延的事情告一段落了。
当时她们还是这么想的,于是安然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两个自律的人双双睡到了十点多。醒来的时候,张汀被通知,周联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