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很长,却被士兵们的手持火把照得微亮,无数冰冷的盔甲映着寒光猎猎,割裂着冰冷的空气,将这一刻寂静无限的延长,似乎就在沉默之间,孟寒初一挥手,一个侍卫上前,悄然地推开了院门。
还等不及那个侍卫走几步,便听得空气中一声撕裂的声响。
“嗖——”
砰——
紧接着便是侍卫倒地的声音,一声声细密的脚步上前,拖着那个侍卫回来,一支弩箭正中眉心,要了那个侍卫的命。
——有人在里面,手里拿着致命的□□,不知道有几人。
孟寒初发出停令的示意,朗声道:“不想死的,便带着他来见我。”
风吹过草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废院内却没有传来任何的动静,双方就这么对峙着,哪怕连兵器擦动的声音也没有。
谢别安额角落了一滴汗,黑衣人哪怕在换用□□的时候,也没有松开他分毫,这是一种怎样恐怖的操纵力,才能在命中敌人时又兼顾身边的人。谢别安不敢想,只能尽力地不去触碰黑衣人又换回架在自己脖颈处的匕首,然而还是擦碰到了一点,血珠落下,融于衣襟,谢别安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却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被另一种更深层的恐惧所替代。
或许他今日真的走不出这座废院了。
孟寒初迟迟等不来回应,眸色一沉,紧握佩剑的手逐渐用力,甚至能在烛火下看见青筋逐渐暴起,蔓延着整个手背,那只好看的手,此刻显得分外狰狞。
此刻其实是极为寂静的,在二者的对峙之间,已经有千万时光流转而去,但恍若只在一瞬之间,命运便已经在其中暗自做出了各自的选择。
如果。
如果谢别安已经死了,那么便没有了利用的价值,要是能从刺客身上查出一些有利的线索……
谢别安的死便也值得。
倘若谢别安没有死……
片刻之后,他像是做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而后轻轻吐气道,目光却十分笃定:“放箭。”
——!!
锦影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孟寒初,似乎在为这个决定而震彻,然而孟寒初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道:“放箭!”
锦影一挥手,持盾的士兵井然有序地退后,弓兵上前摆好阵势,拉满弓弦,只听得箭在弦上紧绷的摩擦声,与风声混合在一起,在黑夜中分外刺耳。
黑衣人在屋内低低地笑出了声:“听到了么,他要杀你。”
谢别安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知道,乱箭之下,难有生者,百万大军亦是如此,更何况此刻只有区区他们二人……
孟寒初这是要他们都死!
谢别安忽然苦笑起来,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孟寒初那颗冰冷的心。
一声声爆裂破空的声响由外向内逐渐飞逝而去,箭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犹如拭蝶一般飞舞,落在了废院的各处,穿门、穿顶而过,飞进了屋内。黑衣人带着谢别安左右闪避,旋身躲到了一处废旧的米缸后面,勉强躲过了第一波的进攻。
孟寒初沉默地看着废院,果断地挥手下令:“再放。”
第二波箭雨再次袭来,破旧的米缸却挡不住第二次袭击,在箭雨结束时,应声而裂,两个人暴露在飞扬的尘土之下,匕首割入更深,刺痛了谢别安的神经。
谢别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明白如果再这样下去,两个人迟早死在一起。
他还不想死。
他想回到青如村,过他平平静静的生活。
黑衣人的注意力显然被箭雨所分散,挟持着谢别安的力道也微松,不如先前。就在第三波箭雨所落的时候,黑衣人准备躲避,谢别安眼神微眯,心中暗道:就是现在!
其实说起来很慢,一切却都只在短短的三秒之内发生。他凝聚着全身的力气,猛地一转身踹向黑衣人的双腿之间,黑衣人猝不及防受了这一击,手中的匕首掉落,正巧被谢别安捡起,猛地刺向他的大腿根部。谢别安仗着身量较小,转而以黑衣人作为抵挡,黑衣人硬生生受了五箭,其中一箭正中咽喉,当场气绝身亡。
……三波,整整三波箭雨,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人了。
但谢别安就是活了下来。
他晦气地丢下黑衣人的身体,看了看四周,还是十分警惕地躲到一块废旧的门板后面。
或许还有第四波箭雨。
不要再来。谢别安默默地祈祷着。
孟寒初眯起双眼,看着几乎被扎成刺猬的废院,似乎觉得这还不够,伸手接过锦影递来的铁弓,并手搭起三箭拉满弓弦,三箭沿着各自的轨道分成先后呼啸,如同幻影一般在月下离弦飞去,瞄准屋内。
嗖、嗖、嗖——
三箭准确无误地射中了谢别安所躲避的门板后面,一箭顶替上一箭,一箭比一箭深,最后一箭甚至距离谢别安的眼睛只有半寸距离。
谢别安惊惧地眨了眨眼,几乎不敢相信孟寒初这么想要他死。倾泻的月光透过破窗照了下来,几乎可以照见他白皙的皮肤上明显的匕首伤痕,已经快要凝固的血痂,以及遍布的细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大口大口地呼吸,犹如劫后余生一般,心脏快得不像话,像是要跳出来一般。
孟寒初……这个烙入骨血的姓名,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在今夜,却成了索命阎罗的名号,无时不刻、刁钻地想要取走他的性命。
空气中飞扬着莫辨的尘土,箭簇扎在门板上的嗡嗡声似乎还在耳畔,谢别安艰难地移开门板,仔细地聆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沉寂下来。
李惊萧很聪明,没有即刻折返回行宫,而是选择半路绕道,装模作样地别回孟寒初的兵马之中,目色深映,在听闻三波箭雨与孟寒初亲自出手之后,为谢别安的死兀自喟叹着。
没有人觉得这座废院之内还有活物。
孟寒初面上平淡无波,似乎只是禀公行事。他放下手中铁弓,没有命令一人,或许是不愿其他人看见谢别安的死状。但若是仔细看的话,便能发现他隐藏在衣袖之下的手几乎是在微微地颤抖着,依旧出卖了他此刻不宁的心绪。
他一撩衣摆,推开了院门。四周一片死寂,身后李惊萧流连的目光掠过孟寒初的背影,似乎想从他身上看清什么,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位掌权者多年来隐藏情绪的能力——
孟寒初步伐坚定,平稳而有力地踩在地上,没有丝毫的不稳当,仿若只是在巡视胜利者凯旋之后的领地罢了。
箭。
都是箭。
废院内盛满破旧的记忆,以孟寒初出生尸山血海的敏锐嗅觉,足以闻见汩汩鲜血流淌的气味,就在被无数箭簇扎得稀烂的这扇破门之后,犹如一线香意勾入他的鼻尖,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谢别安已经死了。
哐当——
门板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声响,孟寒初脚步一顿,继而疾步上前踢开了房门,谢别安恰巧抬眼,撞上了孟寒初的眸子。
急切、复杂、不可置信、震惊、担忧。
这一切都写在脸上,如果让李惊萧、李望川或者是其他任何人见了,都绝不会相信这是孟寒初脸上会出现的神态。
——简直是太失态了,作为在朝堂覆手多年的老狐狸,孟寒初隐藏情绪的能力一向都很好,绝对不会允许类似于这般的心绪出现在自己的脸上,哪怕是再紧急的情况,他也从未做过多的表情,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好像世间从未有能为之变色的事情发生。
然而今日,他却有了这般的变故。
谢别安的脸色并不好,双颊苍白如纸,脖颈伤口凝痂,却仍有鲜血流出,如果不及时包扎,便有感染的风险,那可是会要了命的。孟寒初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却只是与他站着遥遥对望,似乎刚才发生的事情正想开口解释,话到了嘴边却只是化成沙哑一句:“……别安,你还活着就好。”
然而谢别安轻轻地合上了双眼,不想再听他多言。今夜的孟寒初并不是他以往温言如初的枕边人,而是真真切切要取他性命、仇敌一般的存在,要他怎能好颜相待?
他们的命运交织因雨夜在一起,在刹那间又似乎错综而逝,脆弱得一碰就碎。
谢别安仰起脖颈看他,却又是兀自唇边挂起一笑,看得孟寒初惊心动魄,五指紧握成拳,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紧接着,谢别安站起身来,捂着伤处,踉跄着走向孟寒初。
孟寒初顺势想要接过他,没想到谢别安只是与他擦身而过,就要走出房门时,谢别安只听得孟寒初站在原地,不轻不重地落了一句:“小六子已经到了府中。”
……这威胁般的低语落在谢别安耳里,犹如雷滚一般震彻,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孟寒初。就算是这个时候,还要拿小六子的性命来要挟他臣服么?
孟寒初转过身,眼神漠然,眸子里犹如凝了一层冰雪一般犀利:“……祭祖之后,我会安排你们见面。在此之前,你乖乖待在我的身边,切莫轻举妄动。”
紧接着,孟寒初抄起谢别安的膝弯,以一个极为暧昧的姿态,抱起谢别安。谢别安被迫搂住孟寒初的脖颈,以维持自己的平衡,孟寒初的胸膛滚烫,然而谢别安的心底犹如冰窟,一片冰冷。
孟寒初……你好叫人心寒。
天幕四沉,黑压压的一片,吹起冷风。门外的兵士看见孟寒初抱着谢别安出了废院,纷纷半膝下跪,高喝道:“恭迎摄政王喜迎美人相归!”
孟寒初吩咐锦影:“去调查黑衣人身上的线索,把这座废院给烧了。”
李惊萧似是不敢相信谢别安还活着,在谢别安眼神胡乱瞟向他的时候,李惊萧眉尖微微上挑,传递了一个眼神,谢别安瞬间明了,如果想要青如村的人都相安无事,那边双方的人都不能得罪。
今日之事,只能闭口不言。
——
谢别安经历了一个纷乱痛苦、光怪陆离的夜晚。
按理说孟寒初应当整夜灯火彻明,肃查行宫刺客一事,可是他没有。回到行宫之后,孟寒初只是监督着御医为谢别安处理好伤口,便不顾他意愿、强行地要了他。
其实整个过程是十分痛苦的,因为谢别安的不配合,导致孟寒初重新为他系上了细链,比原来的更短,带着惩戒与浓重的占有欲与训//诫意味,甚至动手扇了谢别安一耳光。
扇了那一耳光之后,谢别安与孟寒初皆是愣了片刻。孟寒初仿若做了一个梦,如梦初醒般地将半面通红的谢别安抱在怀中哄着,谢别安被束//缚着无法挣脱,只能硬生生地承受着他的怒火与转而片刻的温柔,心中无痛也无悲喜,只当自己是一个不知苦痛的木偶一般。
孟寒初不知疲倦地吻着谢别安脖颈处药味浓重的伤口,像是虔诚的致歉一般,有些愚笨。
他忽然俯身贴近到谢别安耳畔,以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谢别安几乎没有听清几个字,但却明晰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你,还有,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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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