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大海漆黑无边。
船上没有点灯,借着皎洁的月光,黄药师立在船头,指尖轻抚、笛声流淌,而那半枚笛坠在夜色中弱弱闪着光亮,流苏翻飞,就像是一只挣扎着的玉蝶,随着笛声婉转迎风展翅。
对,这块正是我和多多从穿越来《射雕》就一直在找的另半块石头,也是能送我们回去最关键的钥匙。按照同样是穿越者身份的洪七公的话来说,把我们所拥有的半块和现在作为黄药师笛坠的半块合起来,我们就能穿越回去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看见自己千辛万苦找的东西出现,我和多多并没有所预料的欣喜若狂,而只是平淡地跟黄药师说,大叔,我们出岛吧,我们想做点什么,而不是一直等待。
原本黄药师是没有理由听我们胡扯的,可是前两天黄蓉离家出走去找郭靖了,我说大叔我陪你找你女儿,她命里的一劫快到了,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也别怀疑,我并不是无条件帮你,我想要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请你用最快速度帮我找到他。
子女永远是父母的弱点。于是几乎没有任何异议,我和多多、黄药师、傻姑踏上了出岛的船。和我一样,这一次多多打定了主意要改变欧阳克的命运,尽管现在还不知道他的情况到底如何。至于傻姑,桃花岛已经没有人可以照顾她了,只好暂时送回牛家村,她很害怕爷爷,就和多多一路,就等事情安定了再接回来。
也就是说,上了岸,我和大叔、多多和傻姑,就分成了两条线,各自寻找要找的人。
这一次,我们不想错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悠扬的曲儿被我拙劣的吟诗所打断,黄药师默默放下笛身,海风翻动他的衣角,显得格外孤傲。“你该睡了。”他声音很冷,混在阵阵的海浪声里,有着某种不容抗拒的气势。
我尴尬地笑笑,低低应了一声,转头看船舱里已经睡熟悉的多多和傻姑,又道:“大叔,”我说,“能不能告诉我,对你来说,黄蓉的母亲和九阴真经,哪个更重要?”
黄药师的背影微微一动:“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向谁问话。”
“知道,前所未有的清楚。”我扶着船舷站起来,伸手摊掌,露出掌心和笛坠一模一样的半块琉璃石,两块石头一靠近,便发出强烈的蓝色光亮。“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不知道还有我这半块石头,而这笛坠的真正主人也不是你,而是七公说的阿蘅,碑文上刻的桃花岛岛主夫人冯氏,也就是尊夫人、那个和七公穿越过来又为爱留下的冯蘅。”
“大胆!谁准你直呼内人的名讳。”黄药师别过脸喝止我,他手上的笛儿轻巧转了个圈后被别进后腰的腰带间,“不管你想说什么,我只知道阿蘅是我的发妻,对我来说,世上永远没有比她更重要的。这块琉璃石曾经是她最珍视的东西,虽然有段时间不见了,但现在既然又出现在我生命里,我自然也会当成最珍视的东西照看。至于别人拿什么混充,则与老夫毫无关系。”
“怎么我的看起来很山寨吗?这也是原版的好不好……”我嘟囔了两句,但是“世上永远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事情”这句我听清了,一句风轻云淡的话让我豁然开朗,喜欢一个人就是最大的理由。
当时在冯蘅和九阴真经之间,黄药师并没有做出很明确的决定,所以现在抱憾终身,这些,之于黄药师是如此,欧阳克之于多多、杨康之于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傻傻一笑,见黄药师正猫腰进舱,赶紧追问:“大叔,你还没有问过我要改变谁的命运,你不怕我只是骗你、利用你吗?”
“只要你有这个本事。”黄药师又探出头,“对了,方才那句诗,是……何人之作?”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我随口编的。”清初帅哥纳兰性德之作,朝代没到说了您也不知道。
他皱皱眉头:“是么。还好。”扭头便不见。
千古名句,何止还好了。“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反复念着诗句,远处黑夜里的大海海面上只剩月光淌下的一汪碎银,再远就是望不见边的黑暗。小船的灯火映亮了两舷的水面,让这个海上的夜格外温馨,那些初来桃花岛时海风中夹杂着花香的日子,都渐渐飘散在海浪的摇摆里……
只是我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同样在这些美丽回忆里的欧阳克时,他的脸上只剩下颓败的绝美,一种让人心疼的绝美。
这一次见到欧阳克其实是个意外。
黄蓉跟着郭靖走,而郭靖要找柯镇恶必定先去江南七怪的老巢嘉兴。可惜我们不能直接去你那里,因为黄药师已经是圈内公认杀害江南五怪的凶手,就差正脸一张侧脸一张发通缉令了,要是这会儿出现,绝对会被当成是来赶尽杀绝的,引来像全真七子这团乱糟糟的人是小,打草惊蛇耽误了找黄蓉还加深郭靖的误会,就得不偿失了。
我放着杨康而先找黄蓉的目的只有一个:收回她手上的小玉鞋,在她还没想到它的主人前,所以,我们先去了他们下一步要到的地方,江苏。然而在去的路上,我们意外获得了欧阳克的消息。他们说:昔日湖心小筑的主人已断了双腿,姬人散去,无人问津。
欧阳克在我记忆中那张总是自信迷人的脸恍然间变得模糊,好像只是昨日的镜花水月一般。该来的总是要来,可,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欧阳克已经喜欢多多了,又怎么会引来原是色迷黄蓉带来的灾祸?我决定去看一看他,不论结局怎样。
夜晚的湖心小筑无人守卫,也没有点灯,我找路边想要怎么和欧阳克交谈,首先不能问最近有没有到什么地方走走这类话,也不能说起腿啊、走路啊、游泳啊、放风筝啊的敏感字眼,以免触痛他。那,实情的原委要怎么问出来呢,直接问“你的腿上哪去了?”靠,他腿去哪儿了还有谁比我清楚吗?还是说些有的没的吧。
我这么想着,又黑灯瞎火转了很久,才发现迷路了,正在这时一阵悠然的古琴声及时雨般飘然,带我渐步渐行,转过后院,来到了一片偌大的湖边。
果然是湖心小筑。这片湖无疑让眼前豁然开朗,我甚至可以想象它在白天幽静清澈的样子,可是现在这片湖就像睡着了一样,静默死寂,连星光都没有。湖心亭近在咫尺,亭中白衣的欧阳克也近在咫尺,他坐在琴前,消瘦的身形映在湖面上,仿佛一轮明月,清风微抚,影袂飘摇。
琴音继续,我慢慢靠近。没走几步,淡然的旋律忽然间急转直下,激荡、回旋、狂风骤雨,那种怒海一般起伏的烦躁感在琴声中愈来愈烈,最终帛裂锦断,崩然而止!即便知道原委,面对这段来势汹汹的情绪,琴凳下空荡荡的惨状,我竟仍是措手不及,不敢再靠近半步。
“欧……”见他伸手摸到那副搁在琴架边的拐杖,原本尾随的安慰尽数消失。
他侧过脸来,刚毅的轮廓线上已不见往日的笑容,额前碎发随意地垂着,深深落寞,依旧是面如冠玉,鼻若悬胆,薄唇剑眉,英气逼人,可是那双眼睛,却不再是。夏夜的湖面荡起涟漪,墨色,带着月光的微蓝,他脸上没有愁容,可伤势却像水晕一般,慢慢地,荡漾开去。
“请回吧,不论是谁让你来这里。欧阳克已经死了。”
“不不,没人让我来,我只是、只是以个人名义过来看看你!”
他支起拐杖,准备站起来。“那看过了就请便吧。”
“等一下,”我疾走几步扶住他的拐杖“克克我们还有交情吧,难道我们的交情真的浅到……浅到不能多坐一会儿啊?我只想跟你说几句话,只是那么一会儿,房东不会要你多出房租的……”
大概这个讨价还价实在拙劣,欧阳克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虽然知道并不是出于他的本心,却仍在他嘴角微微上扬的瞬间感觉到春风拂面的美好,前所未有的美好。想起在王府初见他时的高贵,我的心就浅浅疼起来,无法想像这样风光的外表下,掩藏的却是一份千疮百孔的孤独与渴望。“坐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了。”
其实我走不走欧阳克都瘸了,偷偷看一眼,看完了留下来的理由也没了,可,看到一个曾经熟识的人变得这么惨,而且超出之前我预料的惨,活生生的惨,我还是忍不住想做点什么,哪怕很鸡肋。
我坐到他的对面,对着那上好的古琴发呆了好久,不知道要如何开始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时间。“我说……克克,你从不离身的扇子呢?”
“一个废人,有什么资格拿这种奢侈的东西。”
我咽了口口水。“别这么说嘛,那,那个你的姬人们呢?”
“遣散了,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
我的眼睛滴溜溜望下转。“啊,这里风景挺不错的,刚才一路走来……”我猛地停下,发觉“走”字不合适。
他看着我,轻轻笑了:“七七姑娘是想问我这双残腿吗。”
一击即中,我尴尬地笑。
欧阳克的聪明我早就领略过,所以被猜中也不奇怪,好在没有厌烦,只是他话不多,对被石头压到双腿的疼痛没任何描述。他只说想早日拿到《九阴真经》给叔父,便不自量力对黄蓉和洪七公下手,急功近利便中了计。
我看着他淡然地讲着这些事,看着他眼眸深处的挣扎与失望,渐渐静默,化为一潭死水。
“你是不是在怪自己?不然为什么不留人照顾你呢,你把周围的人遣得一个不留还自暴自弃,叔叔会难过的。”
“是么。”欧阳克的表情那么复杂,他牵动嘴角想展示一个无所谓的笑,却只露出了苦涩的愁容。“他不在乎知道我的事,我也不在乎知道他的消息。”
“那你也不在乎知道另一个想要照顾你的人的消息吗?”
欧阳克抓着拐杖的手一震,木杖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正想去拿,他已早一步弯腰捡起,拄着双拐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到了亭的另一边。“克某不懂你的意思。”
“是哦,我忘了你生命中女人无数,记挂你想要照顾你的人根本不缺纪多多这个傻丫头一个,是吧?”
许久,他都没有开口。湖面吹来的风涌动欧阳克的白衣下摆,四周静得让人心疼。“七七姑娘,你信不信有些话一旦错过机会,就再不能说出口了。”
“我……”我想反驳欧阳克,可心里蓦地想到了杨康,想到自己那些无法说出的话和无法说出的原因。
“克某身边从不缺女人,但却栽在她的手里,我抓不住她,从来也抓不住。每一次我用尽浑身解数以为快要成功的征服她时候,都会发现被征服的人反到是我自己。我开始担心自己不够好,不够大度,也许在她心里有时欧阳克甚至还不如郭靖来得重要……想不到,白驼山庄的少庄主,竟也会这样没自信。”他苦笑着摇头,眼神苦涩,“罢了罢了,我过往无法许诺小多将来,而今只是一个瘸子而已,苟延残喘,何来资格妄论这些。我只希望她离我远远的,越远越好,最好赶快找个好人家嫁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你当真这么希望她嫁给别人吗?”
“当真。”
“那嫁郭靖怎么样?”
“不行!”刚刚还一脸“祝她幸福”样的欧阳克猛地转过来,表情一万个抗议,“郭靖这么笨这么傻,跟着他一定餐风露宿过苦日子,多多后半辈子的幸福怎么能交到这种白痴手上?”
我了然状:“哦是吗,那杨康如何?他很精明的哦。”
欧阳克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斩钉截铁地一拂袖子:“杨康聪颖没错,但是恕我无礼,他的为人在下实在无法认同,若七七姑娘觉得他真的好,何以不自己嫁给他?”
靠,小样儿,戳我软肋,急死你。“铁木真之子托雷怎样,骁勇善战、有勇有谋,而且人品有保证,与郭靖从小交好……”
“万万不可!蒙古人生性粗鲁残暴,多多若嫁给这么个蛮子……”欧阳克激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给我犀利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身又挪了两步,别开了方向,“蛮子配不上她。”
我转到他跟前,继续盯着他看,盯到他有些心虚。是啊,您不才说让找个好人家嫁了吗,我说一个您退一个,急得跟什么似的,您倒是继续啊。等到欧阳克实在受不了想要张口辩驳几句,我快速截下话头,堵了回去:“别解释了你,解释有意思么,你自个儿心里最清楚了。”我整整衣袖,“时候儿不早了,姐姐还要赶回去找你说的那个人品不佳的杨康去。话在前头,多多若是来找你,你可知道要怎么做了?”
欧阳克眯眼看着我,也不语言,似在考虑我刚说的那些话,等我走出一段了,他忽然叫我:“七七姑娘!”
我一转身,一个白玉的小药瓶子正落到我抬起来的手心里。
“这个给你,遇见杨康时服用。”
“啊?什么东西?”
“药。”
“不会是春药吧?”
“……”欧阳克低头轻笑,“用了就知道了。七七姑娘,这是克某想到的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希望能帮到你。”
我狐疑地拔开红色瓶盖瞅了瞅,一股迷人的清香立刻钻入鼻孔。欧阳克的东西总不是便宜货,咂咂嘴揣进怀里。
回到客栈已是深夜。去湖心小筑是瞒着黄药师的,所以路过他房门时我猫着腰,极尽全力蹑手蹑脚。走了几步,眼看就要穿过地雷阵,眼前人影一晃,青色的长袍挡在面前。
“去哪儿了?”
“吃夜宵。”
“不像话,所谓食有时不懂吗。”
“对不起大叔我错了,下次一定带你一起去,或者给你打包回来。”把老人家连哄带骗往房门方向请。
“一个女孩子家,半夜出门……”
“对对对,大叔不说了不说了,大家都睡了,你也赶紧歇息吧,半夜在外面走廊上训人影响多不好啊,快去睡吧,我也困了,马上睡着了,都睡了睡了……”
“……”他还想说什么,门吱呀一关。
苏州的月夜很漂亮,飞檐翘角的上空星若柳絮月如眉,有点秋高气爽的意味。我趴在窗口掐指算了算,农历的八月初三,中秋近在眉睫。月圆人满聚,杨康,你会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