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正午。
这是一条沿着血迹斑斑的小路,正午的光线被这片林子里繁茂的枝叶盖得遮天蔽日,光影暗淡中,夹杂着血腥味的花草气显得更加浓冽,我缓缓向前走着,多多在身后抓紧我的手臂亦步亦趋。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多多怯生生地问。
我停下脚步,小路已然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片矮矮的花树,白色花叶,重重叠叠,隆起的高处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十一个大字。石碑后面的墓室大开着,地面上鲜血狼藉,黑洞洞的墓门仿佛恶鬼的嘴,狞笑着唤我们进去。
“就是……这里。”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因为冥冥中已经知道将要看到什么。
“七七,”多多摇着我的手,“石头,石头亮了!”挂在她脖子上许久没有动静的石块竟当真盈盈亮了起来,幽兰的光芒映亮了我的眼,也映亮了残破的石碑和黝黑的墓洞口……
就在昨天傍晚,桃花岛还是一切正常。那时黄大叔在教我、多多和傻姑写毛笔字,忽然有哑仆“依依呀呀”来报有客人,黄大叔皱了皱眉说不去。过了会儿,哑仆又来报,还送来一封信,黄大叔看的时候我在边上也偷偷读了,原来是江南六怪已经到了岛上,想劝合大叔和全真七子的误会,因为那几个道士正在来的路上,六怪就想赶在他们到之前请大叔先离岛回避下,由他们来和这些道士谈。
于情于理这都还算个好办法,起码六怪一片苦心,黄大叔也终于没这么反感,转头吩咐我和傻姑去接江南六怪,又让多多去弄点吃的招待一下,自己则走了另一条路出了山庄。
江南六怪想不到能再见到我,大家一路说笑,可是傻姑并不喜欢,特别是和胖胖的三爷韩宝驹,两个人瞪来瞪去,大眼对小眼。快到家门的时候她说想去别的地方玩,我想起一会儿还有全真七子需要有人带进来,就让傻姑去渡口玩,如果那帮人下船,把他们也带回来。
我并没有忘记六怪在原著里的结局。
然而凶手之一的欧阳锋才离岛不久,此时的他应该还在孤岛上和黄蓉他们一起,无暇过来。至于另一个凶手杨康……如果傻姑带回来的人里面有他,我会想尽办法不让他和六怪共处一室,何况没有欧阳锋,他的武功绝不如这六个前辈。
只要保证六怪呆在桃花山庄里直到全真七子来,大家都会平安——在帮多多从厨房里端菜进来之前,我一直这么认为,然而看着空无一人的桃花厅,我忽然觉得事情不妙,大大的不妙。
六怪呢?他们人呢?!
我脑子嗡的一声:难道是……冯氏埋香冢!
周伯通当日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曾在心里留了个心眼,回去后偷偷把全岛的地形图描了一遍,并且刻意记熟了去这个地方的方位和路线,竟然真的用上。我让多多留下,万一全真七子来了,就请他们立刻按照地图过来救场。
天色渐渐暗去,远处海涛之声隐隐传来,我还没来得及靠近目的地,就看见几道人影在树林深处晃动,几声兵刃相接后便是野兽般“嗬嗬”的叫声,凄厉之极。我心里虽然害怕,却知道一定是六怪遇到了什么不测,当下只顾着朝声音的方向猛跑。我不敢叫喊,也不敢停下脚步,只觉得四肢冰冷,呼吸浑浊,心脏像是要从嘴里窜出来似的。
然而我终究没有看到,就在我几乎要跑到稍亮处、看清那个剧烈翻滚在地上的黑影是谁时,肩颈猛地一麻,人便失去知觉,直直摔了下去。
“怎么是……啊先生手下留情!!我已出手打晕她了,她什么也不会看见。”
“这时候你还存妇人之仁?”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先生乃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这样的小角色实在不值得前辈动手。”
接下去的对话便听不见了。
我醒来已是早上,却不是身在原地,而是在海边的山洞中,多多在身边不停地叫我。她说昨晚大家一直不回来,她就去了海边的船上等,结果睡着在那里,直到大清早起来在附近看到一排脚印通向这山洞的脚印,一进来却看到了我。
再接下去的事情就像开头所说的,我们回到了最不想回到的地方。
我们矗在墓门口,浓重的血腥味从里面涌出,阴风阵阵,多多几欲作呕。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身后忽然传来郭靖的声音:“七七多多,是你们受伤了吗?怎么会这么多血迹?”善良的郭靖眼里充满了焦急,看到我们摇头,他才释怀一笑,“没有就好……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刚才看到三师傅的黄马……难道师父们在岛上?”
我和多多都答不出话来,只是默默看向墓门。郭靖呆了呆,立刻弯腰入门,黄蓉看了我们一眼也紧跟其后。
墓室里被郭靖点起的火折照亮,那场景我一辈子不能忘记,惨不忍睹:全金发睁着双眼,胸口插着半截秤杆,横尸在地上;墓室左角横卧着朱聪,火光下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却早已冰凉;黄蓉拉开供桌后的帷幕,韩小莹横剑自刎在馆后,手中还抓着剑柄;而韩宝驹半身伏在棺上,脑门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个指孔。
多多把脸躲到我的肩膀上,声音几不可闻:“我们原本可以救他们的……”
我咬紧嘴唇,默默走到朱聪旁边。他是我在六怪里最喜欢的人了,此时郭靖正抱着他的上身,拼命从他怀里取出琳琅的珠宝,看也不看顺手抛在地上。
“这些……好像是我爹爹供在这里陪我娘的……”
郭靖转过头怒瞪着黄蓉,眼中似乎要喷出血来,他低沉着声音道:“你说……说我二师父来偷珠宝?我二师父是铁铮铮的汉子,怎会偷你爹爹的珠宝?更不会来盗你娘墓中的东西。”郭靖越说越大声,他正从朱二爷紧握著的左拳里取出什么,叮一声扔了出去。
东西滚落到黄蓉脚边,她俯身拾起:“这不是我娘的。”
我抬头望去:火光下,那小物件显得盈盈透亮——这是一只翠玉琢成的小鞋,指甲盖大小,晶莹碧缘,精致玲珑,我又怎么会不认得?!
“这不是……”多多也看到了,我正想阻止她说下去,墓外忽然隐隐传来了几声号叫,那声音凄厉异常,似是狼嗥虎啸又似人声呼叫,像是在痛苦挣扎。叫声随风传来,一阵风吹过,呼号声随即消失。几个人立刻出了墓室,向声音源头奔了过去。
郭靖跑得最快,手脚并用猛力摧打拦在身前的树木,像是失去了神智,嘴里大叫:“四师父,四师父!”
几个人跑到东边树丛之中,桃树下一个人扭曲着身子正在滚来滚去,竟真的是南希仁!郭靖抢前抱起他,边哭边叫:“四师父,四师父!”而南希仁脸露笑容,口中不停地发出“嗬嗬”之声,让人心里一阵寒意。
郭靖又叫了几声,南希仁突然反手几掌要打郭靖,黄蓉侧身一挡,被打中了左肩,就听见两个人同声大叫一声——黄蓉身上穿着软猬甲,南希仁的掌心被甲上尖刺戳得鲜血淋漓,而黄蓉猝不及防,也被这一掌打得跌开几步。
我和多多连呼四叔,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认出是他,张口要说话,却嘴边肌肉牵使尽了力气也说不出话,脸上还是带著诡异的笑容。
“四叔叔在写字!”我叫道。
郭靖眼光斜过,果见南希仁右手食指慢慢在泥上划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写道:“杀……我……者……乃……”写到第五个字时,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划一直,写了个小小的“十”字,就指一颤,就此僵直不动了。
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著他,眼望著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师父,我知道你要写个‘黄’字,你是要写个‘黄’字!”扑在南希仁身上,纵声大哭。
“不,不是的,不是我爹……”
“不是你爹还会有谁!!”郭靖猛然转过来,满脸泪水大吼道,“在这岛上,谁能一掌劈死黄马?谁能空手折断臂粗的铁秤杆?谁教了梅超风九阴白骨爪?黄字开头不是‘十’又是什么?!!”
狂风起,海涛声大作,桃林里一片飞沙走石。
刹时间黄蓉眼中划过千百种神情,她连退了好几步,颤声道:“我爹这么爱我娘,绝对不会让你几个师傅死在墓中置之不理,甚至连墓门都没有关!靖哥哥,你听我说,这事情定有蹊跷,我们先回山庄看看好不好?”
郭靖的眼神完全没有聚焦,也完全听不到黄蓉争辩什么,只是恭敬地将几位师傅的尸体抱出,一一挖坑葬好。他的十指已经鲜血淋漓,任我们怎么叫,都不肯停下,多多给他做的几个小菜也被狠狠丢了出去。“我饿死也不吃桃花岛上的东西!”
“不吃就不要吃!”收拾碎碗碟的多多终于忍不住吼起来,“如果你饿死了师傅们能活过来,我们陪你一起饿死也无妨!但是郭靖,你为什么不多长点脑子,你和黄蓉快要成亲了,黄药师有什么道理要杀他的亲家们?再说谁会在自己家里杀人还不擦屁股,你为什么不想想别的可能?”
郭靖低头不答话,猛地双掌运足内力朝墓碑一阵猛拍,像一头失了控制的狮子,他指尖的血迹都淋到石碑上,只听到咔一声,石碑断成两截,露出一根铁棒来。他抓住铁棒使力摇,铁棒未拗断,“呀”的一声,墓门却关了。郭靖一呆,沉沉地低头叫道:“你们口口声声说不是黄药师,可是除了他,谁能知道这机关?谁能把我恩师骗入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谁?是谁?!”他双眼布满了血丝与怒火,眼神紧紧盯着黄蓉,受伤的双拳捏紧,步步紧逼。
“等一下郭靖!大师傅还活着,你现在要做的是先去找他,而不是急于责怪谁啊!”我侧身护住黄蓉,尽管她武功比我高太多了,可郭靖现在需要的是冷静,现在的他已经谁的话都听不进了,“是不是黄药师做的日后事情自会清楚,但在事情清楚之前千万别让冲动蒙蔽了你的理智,你清醒一点!”
郭靖倒退两步,深吸一口气:“从今往后,我郭某和桃花岛一刀两断!”说完,少年转身便走,我们一直跟到渡口,只见他卷起自己长袍的下里塞入怀里,涉水上了一条船,他没有回头向黄蓉瞧一眼,拔出匕首割断船缆,提起铁锚,升帆出海。
多多说,我终于明白欧阳克离岛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了,就像郭靖完全不再看黄蓉一眼一样,心里充满了绝望。
黄蓉呆呆望著大海,泪不停留下,终于,那帆船在海天相接处消失了踪影。
黄药师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
晨光下桃花山庄更显得凄凉:遍地断梁折柱,室内桌倾凳翻、书籍笔砚散得满地,连壁上悬著的几张条幅也给扯烂了半截。我蹲在一片狼藉里,脑子里混沌不堪。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多活生生的人就消失在眼前,先是杨大叔杨大婶,现在又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五怪……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让我不敢相信自己原是一个知情人,原本知道这个故事的始末,原本丢可以阻止!
我们没有努力,面对一场鸡肋的穿越,连改变的勇气都没有。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这么没用,一个从来没有努力过的我……
“七七!黄药师回来了!”背上被多多轻推了一把,远远地,看见那个青衣孤傲的侧影背手而立,浑身散发出一种逼人的戾气。他身后是他的宝贝女儿黄蓉不停地在说什么,不时转到他正脸,跺着脚,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看来黄蓉越是急于知道真相,黄药师越是不予配合。
“按照黄叔的性格,他大概不会辩解吧。”
“嗯,所以黄蓉才急……诶诶你看,”多多猛抓住我的手,指着自己脖子上的琉璃石道,“石头,它在……在发烫!”
我正要去摸,眼角忽然撇黄药师人转了过来,他腰间一闪,似是什么东西在发亮。我一下子没看清楚,眯眼细看,发现他腰间插了个精致的玉笛——就是他平时常带在身边的,而那玉笛的尾梢,正缀着一块发着幽幽蓝光的琉璃坠子,红绸线映衬着透亮的蓝绿色,就像一道温润的月光,瞬间映亮了眼。
我回过头比对多多脖子上的,这两块,几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