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把我放到客栈门口,又照应了几句保重身子,长鞭一震便消失在巷尾。
“哎呀呀姑娘,您……您这是出门儿忘了带伞啊,怎么淋成这付样子?”老板娘一脸惊讶地迎上来,“我赶紧让小二给您准备些热水洗个澡,这姑娘家可淋不得雨啊!”
我感激地看着她,嘴角扯出一个淡然的弧度。
雨已经停了,屋檐还滴滴答答落着雨水,头发丝湿哒哒地黏脸上,风一吹,寒意四起,而老板娘一句简单的问候,让人心里一下子暖融融的,就像一杯热茶水,捧在手上缓缓地腾着热气,在我眼前氤氲成一片。
“啊对了老板娘,”我吸了吸红红的鼻子,“请问一下早上出去的那些人回来没有?”今天是八月十五,大清早,郭靖黄蓉、七公、江南六怪和全真七子外带一个多多,一大帮子人涌去了比武现场的烟雨楼,这群人一走,客栈里显得空荡荡的。
老板娘笑道:“还没回来呐。我这里的客人都是身上带着大事情,早出晚归不大在房里,那些大侠们啊好歹是吃了个晌午饭才会回来。姑娘你要是饿了跟我说,要不我现在就去炒几个小菜送去你屋里?”
我正想道谢,就听见门外有人大骂:“这直娘贼,老毒物,就知道趁人之危!幸亏有大哥带路,否则我们估计都要中计枉死!”
江南六怪里的“马王神”韩宝驹声音一向洪亮之极,这会儿还没进门已吓了店里人一跳。他话音刚落,门口就拄进一只黑色的铁杖,灰白头发乱糟糟的大师傅“飞天蝙蝠”柯镇恶走了进来,“妙手书生”朱聪和“越女剑”韩小莹紧随其后,然后就是一群脸黑得都分不清谁是谁一帮人,逃亡似的鱼贯而入,狼狈地散坐在客栈不大的前厅里。
老板娘也不多问,马上让小二多加些茶水和杯子。
我一看,乖乖,这……这是咋回事,平时名声赫赫的江南六怪和全真七子,这会儿都像煤堆里捞出来的一样,烟熏得满头满脸都是黑黑的。
感情他们今天大清早上烟雨楼是去烧烤啊?
特别是全真七子,以前没仔细研究过他们的个体差异性,所以在我眼里都是一个配置:脑袋上有个馒头一样的髻,小胡子一戳拂尘一把,深蓝色的袍子及脚面,除了孙不二是个女生,其他六个道长大叔,基本没什么差别。这会儿这群人脸上再一黑,基本认不出谁是谁了。不过即便少了往日里仙风道骨的飘逸,即便灰头土脸,全真七子们依旧假装镇定着,连喝水的神态都有条不紊。
江南六怪就好认多了,全金发和胖胖的南希仁大叔铁着张脸坐在角落闷头喝水,脸上横七竖八也都是黑炭条的痕迹;韩小莹把越女剑搁在一旁,白色小手绢就着茶水在黑脸上擦了半天,脸上露出小小的懊恼:“还好有二哥,叫彭连虎这帮人也占不得便宜。”
我逮了离我最近的朱聪,拉拉他袖子:“朱二叔叔,您们……”
朱聪原本纸扇呼呼扇着自己黑乎乎的脸,一边忍不住一阵阵摇头发笑,见我问他,他悄悄朝我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示意我听下去。
“这次多亏柯大侠出手相救,全真七子感激不尽!”众人一愣,听这人说话沉稳、中气十足的感觉,应该是七子之首的马钰道长。
柯大爷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会儿正襟危坐着,一脸刚毅:“我们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来,自是不足一笑。若非马道长看得起我这个瞎子,让在下能拙参天罡北斗阵势、与各位道长一起与黄老邪斗法,恐怕连战数番下来,六怪也无法全身而退,瞎子也不会有命带路了。”
“柯大侠不必过谦,江南七侠威震天下,以前多有得罪。”冲着这股劲,就知道站起来拱手的是“全真七子”的丘处机,“今日你不计前嫌救我师兄弟于危难,丘某不胜感激。只怪在下没有将康儿好好引入正道,用了旁门左道的邪术,对不起郭家小世兄和各位,也愧对杨兄弟的托付,这一掌,恨不能将这孽徒手刃!”
听到这里,我眼前豁然出现杨康白天左肩被打伤的样子,原来这一掌还是他的正宗师傅丘处机打的!
天呐,到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如果没记错,在刚刚与郭靖的比武中,杨康因为求生心切,用了梅超风教他的九阴白骨爪,险胜之际被丘处机制止,一掌打在他肩上,又用道义和民族关系这样的东西羞辱了他一番。
所以,方才我才会在烟雨楼下遇到受了伤的杨康。而我却在那种状态下,不断跟他提及恢复汉人身份,还指责他好胜要强不懂事……或许杨康还满心以为我至少不会伤害他,谁料我却在他这颗流血不止的心上又狠狠补了一刀。
其实杨康何错之有。
只因出生在金王府,他和他娘包惜弱就要背负众人嫌弃的目光,被说成背信弃义、贪慕虚荣,不停被拿来和郭靖做对比;因为个性好胜,而被丘处机说成旁门左道,还被生生打了一掌——说到底,这个所谓正统的师傅会教他武功完全是因为十八年前和江南六怪打了个赌,就因为这个赌,他就被莫名其妙摆在了棋盘上,成了一颗既定的棋子。
这些杨康都知道,可他不介意,他想打赢郭靖,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冲着想为给师傅丘处机争口气,现在因为心急之下用了别派的东西,这丘老头就觉得自己脸上无光了,就必须一掌打得杨康内伤才能显示出师门威严了。
真正把和丘处机的关系当成师徒的,大概只有杨康而已,那一掌让他多难过,丘处机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而“汉人”、“杨家后人”、“民族”、“道义”,这样的词只会让他负担,让他去否定自己。
脑海中那不停被风雨掀起的小窗帘下,杨康白净的脸忽明忽暗,带着一种莫名的伤势。
“这些人,每一个,都只会跟我说‘你是汉人,你不该做金国的走狗’,可有谁真正关心过我们了,我爹娘死的时候谁又在场了?”他睁开双眼的刹那,有一种痛彻心扉的决绝。而这些痛,一直以来只有他一个人在承受。
他抬起眼,一字一顿:“听着,别人怎么说我不管,我完颜康要走的路,是谁都拦不住的!”
——我完颜康要走的路,是谁都拦不住的!
空气里变得静静的,只有雨沙沙沙的声音。
原来我和这些只会指着他不停地说你应该怎么做的人,没有任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