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
嘉兴这时候正当盛夏,南湖上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其间,半湖水面都浮着碧油油的菱叶,碧水翠叶,宛若一泓碧玻璃上铺满一片片翡翠,“烟雨楼”三字的匾额在葱植掩映间越发字迹劲秀。
嘉兴烟雨楼,位于南湖之滨的湖心岛,建于五代,是吴越国广陵王所建,取唐代诗人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意境命名,也正是十八年前丘处机与江南六怪约定好让各自抚养的忠良后裔——郭靖和杨康,比武的地方。
见郭靖顶这张黑黑的脸张大嘴巴仰头望着出神,黄蓉嘻嘻一笑:“傻哥哥,来到江南这么久了还是见什么呆什么。我们先在附近找个客栈住下吧,后日便是八月十五,早早做些准备,有备无患。”
“嗯,蓉儿,我要先去接我六位师傅。”郭靖一脸认真,“你帮我多订几间房。”
果然,接下来几天里,江南六怪和全真七子等人陆续来到嘉兴,烟雨楼里每天都在上演着重逢拥抱感动流涕的戏码。不过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多多竟然一直混在这群人里面,脸上挂着没心没肺的笑容:“万岁,我拿到XX的签名了,小七你看你看!”这哪像是刚失恋的样子,就算有时候有忧伤,也是转瞬即逝,让人怀疑是花了眼。
而对这场比武,我从头到尾巴骨都不想参加,如果不是穆念慈的托付,我一定会把自己藏得很好,不会去管他们的任何事,不会又陷进这个危险的漩涡,不会去伤害谁也不会被谁伤害。
再见杨康,他已然又是堂堂金国的小王爷完颜康。
一群人高马大的侍卫齐刷刷在烟雨楼前恭敬下跪,边上围观的百姓吓退两丈,空出老大一块地来。我茫然地望着他。
这个少年……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杨康吗?
天阴阴的,树叶婆娑,微雨的天光落在杨康的眸子里,映出波光粼然,他慢悠悠地驾马调头,神情淡然中透着一分犀利。
人群中跪着的我忍不住又抬头瞄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同吗?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呢?虽然看上去样貌一点都没有改变,可是……为什么他和我之间,像是多出了一层凛然不可玩笑的隔膜,他距离我虽不远,可是却显得那般高高在上。
也许与郭靖不同,这次的比武,杨康抱着很重的胜负心,对他来说这是立足江湖的重要一战,也是向所有伤害过他、轻视过他的人证明自己一战。他必须赢。
这才是真正的他,有着令人折服的自信和野心。
可惜这一切,穆念慈不明白。我叹了口气,眼前中浮现起那张略带忧郁的清秀的脸:
“实不相瞒,七七姑娘,我有一事相求。”今早她双手一拱,开门见山,“今日比武的事情相比你也知道,我今天来,是希望你能劝劝阿康,不论他承不承认,他血脉里流的都是汉人的血啊,怎么可以又认完颜洪烈为父,那狗贼是杀他亲生父母的仇人啊!”
“杨大叔和杨大婶他们已经……”明知结果,心里还是一阵刺痛。
“对,就是这狗贼活生生害死了他们,我穆念慈有生之年与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说到恨处,她一掌打在桌上,震得杯中的水都荡了出来,“若我干爹泉下有知,知道康哥……我怎么对得起二老在天之灵?七七姑娘,现在金兵南下、民不聊生,在这种重要关头,舍国家与民众于不顾是大不忠,人贼人作父更是大不义,请你一定帮帮我,我真的不知道阿康是为什么又要回去,他真的不能再执迷不悟下去了,你劝劝他,他一定能听你劝的!”
我苦笑着帮她加满了水。“查济那天你也在,我和他的关系可能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好。”并不是我推辞,这是实情,“穆姑娘,这个忙,我爱莫能助。”
“不不,阿康对我说,是你告诉他他本姓杨,七七姑娘,你能让他听你第一次必也能听第二次吧。本来,我想今日烟雨楼比武上找你商量,谁料没见着你,所以来客栈看看。你知道我是个急性子……七七姑娘,你也不希望阿康这么沉溺下去对不对,所以务必……”
这回轮到我不说话了。
老实说,杨康姓什么,跟国仇家恨压根儿搭不上边,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退一步说,就算完颜康姓了杨,杨大叔杨大婶就会活过来么?就能磨灭完颜洪烈对他十八年的养育之恩么?我无法体会穆念慈为什么这么执念于一个姓氏,他是汉人还是金人,对她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湖边微凉的风吹散思绪,我茫然地打着伞站在雨里,看烟雨楼四周的湖面上升起一阵阵朦胧的雨雾。脑海里不断回想着这个无解的逻辑题,最终还是无法拒绝她坚韧的请求,因为如果我不答应,按照穆念慈的思维,国仇家恨的罪责该迁到我身上来了。
可悲的是,虽然答应了,我却没有勇气靠近他,甚至不敢从人群里站起来喊他一声,更妄论上烟雨楼观战。于是怯弱如我,只好默默在楼下门口等待。慢慢地,天不负重望下起雨来,我在路旁买了把油纸伞,望着湖水,想着如何开口。
其实很想像以前一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杨康面前,对他大大咧咧地说:“喂帅哥,你的命中注定穆念慈要你把户口迁回汉族,荣华富贵你也享受那么多年了,要不随便带点值钱的东西出来算了,浪迹天涯什么的多潇洒呀!”
可是现在的我不敢,我怕看到那双眼睛,没有了王府里的戏谑和竹林里的温柔,经历了那么多事,那双眼睛里只剩冷漠。
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站在雨里终究有些凉意。雨渐渐大了,雨点不断地投到湖面上,泛起无数交叠的涟漪,青荷和油纸伞被雨点敲打着,发出清脆的噗噗声。不知是远处还是楼上的方向,不断有喧哗和喝彩声响起,在渐渐迷蒙起来的雨雾里,显得渺茫而辽远……
突然间,手臂被硬生生拽住,还弄不清状况,手心又一滑,拿着的伞也被人夺了去。
“雨这么大你站这里做什么?”杨康湿漉漉地站在跟前,一双眼睛血红,声音异常低沉,举高的伞在他头顶投出的粉色光晕,把他和我拢了起来。
我没想到他会这时候出现,感觉就像小偷被抓包一样,心跳得厉害。“我……我来请你吃饭……”谎没编完,人就被牵了往前走,“你做什么你,不想去也别动粗好不好,喂!疼疼疼……你放开我!”
“叫你走不走!”他压根儿没理我在说什么,把我一带一甩,“上车!”
什么上车?上什么车?我觉得自己“咕噜咚”一声被丢进了个黑屋子里,摔得头晕眼花,刚想急急忙忙想起来又有谁一屁股坐了进来,然后这个屋子就剧烈地晃起来,车轴吱吱呀呀的。马……马车?
“坐好!”
我挣扎着爬起来,警觉自己刚才四脚朝天的样子差点走光,“你要带我去哪儿?我哪儿不去,我要回烟雨楼!”
“闭嘴!”杨康自顾自拍着自己身上的水迹,一脸阴沉,“要回去自己走。”
我瘪了瘪嘴,知道多说无益。
马车继续得得得小跑,两边的小窗帘时而被风雨掀起,雨丝飞落进来,布满了光线的轨迹。杨康闭目坐在我斜对面,俊朗的侧脸在车外阴霾和车内黑暗的交错中若隐若现,一会儿,长睫毛和脸上的汗毛上就飘满了细小的雨珠,看起来毛茸茸的。凉风卷着他鬓角的发丝轻飘飘飞起来,秀挺的鼻梁在光阴里显得特别好看。
烟雨楼到客栈其实不远,马车更快,这一路他一直没动,任凭车走过了客栈,走过了街道,到了陌生的地方。
“喂,我们要去哪儿?”我压低声音特别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丝毫没有反应。我以为他睡着了,手刚伸到他额头,还隔着起码五厘米呢,突然被啪一下捉住,吓了我一跳。
“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啥?”我没听明白,不是你不由分说强行带我来的么。
“我问你来烟雨楼做什么!”他吼着,抓着我的手恶狠狠一拽,两个人倏然贴地很近,近得都能看见他眼睛里恐怖的血丝,“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呆了呆,仿佛看到了第一次扼着我脖子的那个少年,可是我已经不是那时的我了,我咬咬牙,随即顶了上去。“来劝你做汉人!”我倔强地拧着手,“你就是太好胜、太要强,什么事都要争,所以总让穆姑娘担惊受怕,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你既然堂堂正正做回汉人,又何必重新回到完颜洪烈身边,和穆姑娘在一起虽然不富裕,但起码自力更生,生活也过得自在点。”
杨康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随后扯出一抹玩味的笑,“哼,哼哼。”他从鼻子里哼哧了几声,不屑地甩掉了我的手,“是谁教你这些话的?黄蓉?郭靖?还是丘处机?哼哼哼……”他冷笑道,“这些人,每一个,都只会跟我说‘你是汉人,你不该做金国的走狗’,可有谁真正关心过我了,我爹娘死谁问过我的感受了?都只是一群只会讲道义的骗子,他们凭什么管我!听着!”他抬起眼,一字一顿,眼神里透出决绝的光,“别人怎么说我不管,我完颜康要走的路,是谁都拦不住的!”
空气里变得静静的,只有雨沙沙沙的声音。
一夜之间从天堂到地狱,一夜之间被迫长大,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你我都经历过18岁,谁能比杨康做得更好?不论之前的他有多聪明、多玲珑、多骄傲,经过这一个又一个谎言和变故后,杨康的脆弱和不安全感膨胀得可怕。整个大宋对他而言完全陌生,更不属于这个在金国长大孩子。所以从那一刻开始,如果没有人把握他的人生道路的话,他重回金国是必然的,因为那才是他所生所长的地方。
我无从反驳。伸手拿伞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发现杨康垂着的左手竟然正在微微发抖,“你……受伤了?”我愣了愣,探身过去。从进马车他就一直是这个状态,而我却到现在才发现。
“你给我闭嘴!”他咬着牙拍掉我的手,像发了狂的狮子,“谁准你过来了,我说不准你来你听不懂吗,还是你也来看我笑话?”
“我没有,我……”百口莫辩中,我手忙脚乱地去脱他的衣服,“你给我看看你的伤,是谁打的,郭靖吗,严不严重?”暴露在空气里的左肩露出大块的紫色淤血,血块中间是一个狠狠的黑色的掌印!
“你想关心我?见我可怜想关心我了?”他残忍一笑,一个鹞子翻身把我压倒了身下,浓重的气息胡乱地落在我脸上,“看到我被打伤觉得我可怜是不是,想安慰我是不是?好啊,我会好好教你,怎么安慰一个男人!”
我刚觉得形势不对,他长臂已经环住我的腰,把我有力地擒在怀里。
“等等等等……我只安慰你,不是慰安……哇不要……”一股霸道的气流封住了我的嘴,我想咬紧牙关抵住攻击,却感觉一只滚烫的手掌探入衣襟!“唔唔!你你你,你手往哪儿挪啊你!唔唔唔……”他的舌尖灵巧探入,不停在我嘴里翻搅纠缠,我拼命想把它抵出去却无济于事,“不要……唔……”
“唔!”混乱中,杨康闷哼了一声,迅速推开我,嘴角已经有殷红的血迹,“你……”
我狼狈地爬退到角落,愤愤地用手背抹掉了他遗留在我嘴边的血。
汗水沾满了杨康俊魅的脸庞,漆黑的眸子里泛着火光,就像是盯着猎物,不容喘息。“你很能么。”他低哑着嗓子,浑身散发出极其强烈的占有欲,“你以为我还会放任你伤害我多久?”说完便以闪电般速度又扑了上来,尽管我尽力往后退,但角落也就这么点地方,他单手轻轻一捉,就把我两只乱挥乱舞想要反抗的爪子扣到了头顶。
杨康冰冷的吻带着不耐烦的粗暴,胡乱地印在我脖颈、耳侧、下巴和锁骨上,钳制住我双腕的手不停收紧,疼得我抽气。我拼命喊、挣扎,身体被剧烈地撕扯着。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个玩笑,但它现在更像一场纯粹的报复,没有任何感**彩。这一刻,我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对于他所有的信任瞬间崩塌。
“不要……”眼泪沉甸甸地落下来,滚烫滚烫,“求求你……不要这样……”
看到我的眼泪,杨康像是被人猛打了一棍,整个人剧烈地颤了一下,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我顾不得别的,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开,冲出去跳下了马车。
车外的雨下得极大,气势磅礴,雨点子砸在我脸上,疼得钻心。
伞还留在马车里,我只好任由雨水冲刷尽泪痕,昂起胸背,踉踉跄跄背向马车大步朝前走。可走了没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嗬”的一声,我猛地转身,只见茫茫天地间,那辆灰色的马车在雨里渐行渐远,最终化做了一个小点。
我疲惫地矗在泥泞的地上,手足无措。身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刺刺地抽痛着,那个刚才被亲过的锁骨像是被烙了印一般火红,可是现在的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难过得快要窒息,雨水汹涌,几乎要将我淹没……
继续向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恍惚间又听见马车颠簸的声音,视线朦胧间看见之前乘坐的那辆马车竟然又返转回来,转眼奔到我面前。车夫从架子上跳下,高声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我呆呆地站着,不知道如何回应。
一把伞罩住了我头顶的天空:“小王爷方才半道冒雨下了车,他吩咐我来,先送姑娘回客栈……”
心,一片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