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爱的李诗楠 第2章 “你就是想害死你弟弟”

哈市难得在五月有一个阴雨天，心理咨询师耿平比约定的时间来的慢了一些，几天都睡不好的李诗楠忍不住躺在心理咨询室的沙发上呼呼大睡。耿平老师经常接待她的地方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好像猫崽子感应到了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姐妹的气味，终于停止呼喊，得以安心大睡。

四年前，李诗楠考入了这所北方的大学，距离家乡临市至少三个半小时的飞机的路程。当时她为了逃离家庭，选的都是省外的学校，哈市的这所是最远的，阴差阳错之下，她被这所最远的学校录取了。还记得四年前父母送她来学校报到的情景，她拖着两个行李箱，一前一后背着两个背包，头也不回地跟着校门口负责接应的学长走进了校门。由于疫情，家长只能送孩子到校门口，李诗楠的妈妈张海英原本打算一家四口在校门口拍张照，再拥抱煽情一会，可没想到，李诗楠就这样迅速地走进了校门。

是的，一家四口，在李诗楠13岁的时候，突然多了一个弟弟——李俊宸。那时候国家放开二胎，李诗楠的妈妈和姑姑很快就怀上了二胎。也不知道是她们老公和公婆的要求，还是她们自己想生，反正在第二年年初，姑姑和妈妈一前一后生下了儿子。姑姑生的儿子被视作王家的希望，取名叫王家希，王景煜在这个王家的希望出生之后，地位瞬间下降，全家的重心都放在了“希望”身上，连以往一直偏心她的外婆——也就是李诗楠的奶奶，都立马变心了。王景煜不再是家里偏心的对象，她的地位突然跌落至与李诗楠齐平，几个月后李俊宸的出生，又让王景煜和李诗楠的地位直直再下降一层。

李俊宸这个名字对于李诗楠家来说，也大有来头。李志刚一直不满自己的姐夫比自己更加事业有成——如果李志刚真的算事业有成的话——所以在王家的希望出生后，李志刚一直琢磨着怎么让自己的儿子胜过他一筹，首先要长得比“希望”帅，以后的地位也要比“希望”高，李志刚刷刷翻着家里破旧得有些散架的《辞海》——这还是上世纪80年代李诗楠的爷爷买回家的。他王家的希望算什么东西，怎么比得过古代的帝王，我儿子就是要当皇帝的，李志刚这样琢磨着，然后自信地给儿子命名“李俊宸”。

在自己的孙子和外孙出世之后，李诗楠的奶奶在饭桌上又多了一套说辞，这下连王景煜也被归入了“受教育”之列，李诗楠有些窃喜，嘿，你也有今天。

“你们当姐姐的，一定要多帮扶弟弟，弟弟是家里的主心骨，以后你们嫁了人，就知道有弟弟的好处。”奶奶又装作无意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李诗楠和王景煜无言以对。

“女孩子也能成才啊……”李诗楠忍不住小声反驳。

“女孩子就是要比男孩子差的，你看看现在的国家领导，各种大领导，都是男的。”奶奶拔高了声调。

“那是因为在过去那个年代，女生很少有机会受教育！”李诗楠也急了。

“那现在你看你的老师，男的多还是女的多，越到高年级女老师越少，男孩子就是更成器。”奶奶连饭都不吃了，放下碗开始对李诗楠“加强教育”。

“那社会机制就没有问题吗？录取女老师的机会少啊！”李诗楠大声了起来。

“我懒得跟你们这些小孩子争。”奶奶重新拿起了碗，饭桌上一片寂静。

“女孩子怎么就不好了，我班上前几名都是女生！班长也是女生！班上也没有男生考得过我！”李诗楠一阵胸闷，又是这样尴尬又安静的场景，让李诗楠气急。

“得得得，吃饭吃饭，不要再说了。”奶奶展现出熟悉的回避姿态。

“本来就是……你自己也是女人啊，你自己也当老师啊，为什么要这样讲。”奶奶的回避让李诗楠更加胸闷，心跳得更快了，喉咙像是被浊气梗住。

“什么本来就是本来就是，本来本来的，一进门就听到你大呼小叫，你还敢跟你奶奶大小声，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成绩好有什么用，李诗楠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在社会上就是招人厌！”李志刚气势汹汹地走进家门，腰上的钥匙叮当作响，“还本来，你有多厉害是吧！你看看王景煜多懂事！吃家里的住家里的，你还敢大呼小叫！你以为这个世界是围着你转的吗！”

李诗楠的心在听到钥匙碰撞声时就已经剧烈地酸痛了，喉咙怎么用力都说不出话来——她又失声了。真是的，怎么不注意有没有人来，以前也有这样过，叫你多嘴，叫你多嘴！李诗楠低着头止不住地流眼泪。

“你还有脸哭！跟奶奶道歉！”李志刚打好饭在桌边坐下，像一个刽子手拿着刀逼近瑟瑟发抖的囚犯。

“算了算了，不要说了，吃饭。”奶奶拿着筷子的手往李志刚那边摆了摆。

李诗楠扒饭的手越来越快，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场面，满嘴的饭强行咽下，喉咙里仿佛刀割。她只想快点吃完，再快一点，然后默默离场。表妹王景煜早在李志刚进门的那一瞬间就表示自己吃饱要下桌了，逃过了一这场风暴。表妹可真幸运，她爸爸基本不回家，而我爸天天都回家，李诗楠想着，我真贱，为什么非要反驳，在家不说话不就好了，像王景煜一样。世界真的在围着我转吗？我真的不够好、不讨人喜欢吗？

李诗楠终于把碗里的饭全部扒进了嘴里，逃命似的回到房间，只听门口又传来了李志刚的声音：“现在的小孩就是惯的，说几句就开始摆脸色！就是对这两个女孩子太好了，这么大了，都不知道洗碗！天天吃了饭就是回房间！”

这时候姑姑李娟也进了家门。“现在的小孩就是娇气，抗压能力太弱了。”

“就是，不要对她们太好了，像我们小时候，哪有这么好的条件，刚刚李诗楠，我说她两句，就知道摆个臭脸，饭都不吃！”李志刚见有人赞同自己，来劲了。

“煜煜也是，懒得很，什么都要帮她做，弟弟也不带，跟弟弟有仇一样。”李娟也打好了饭，坐在李诗楠刚才的位置。

“现在的独生子女就是不好，心理有问题，太高傲了，觉得全家都要围着她们转！我看她们就是要多骂！我们打不得，就送到跆拳道啊什么培训班去，让教练打！”李志刚兴奋得直喷口水。

房间内，李诗楠还没有完全从失声中缓过来，听到外面荒谬的言论，心里一阵委屈，胸口更酸了。而坐在一旁的王景煜，听到自己妈妈的声音，冷笑一声，不断地翻白眼。

李诗楠已经14岁，上初中了，而表妹王景煜还在上小学五年级。上了初中以后，李诗楠借着课业任务重，推脱掉了跆拳道的所有训练。而王景煜不一样，万一李娟真的听进去了，把她送去学跆拳道怎么办？“诶，你妈不会把你送去学跆拳道吧？”李诗楠有些幸灾乐祸，但又有些心酸，毕竟这个表妹现在和自己是同一阵营的。“我妈不会。”王景煜冷冷答到，之后便不再说话。李诗楠也觉无趣，拿起妈妈给自己的三手旧手机，打开微博，写起了日记。

忽然，刚学会走路的弟弟李俊宸颤颤巍巍地走到李诗楠的房间门口，想进来玩。可这时候的李诗楠正在手机上专心写日记。如果不去开门，那么大概率李志刚会替弟弟开门，一起走进她的房间巡视，李诗楠才不想这样，她决定提前把弟弟赶走。带着一丝被打断的烦躁，李诗楠轻轻打开房门，小声叫弟弟出去，可李俊宸哪里管这些，看房门打开就想往里面冲。

李诗楠一手把着李俊宸，不让他前进，一手准备关门吓一吓他，可谁知道这样的关门动作不小心夹到了李俊宸的脚趾，李俊宸立马大哭起来。这下，不光李志刚一定会过来，全家都会过来，李诗楠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太难熬了！

不出所料，李志刚的大嗓门响起了；“李诗楠！你就是想要害死你弟弟！”

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李诗楠还是再次失声了，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下，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我早就看你不爽了！弟弟出生的时候你就是这副死样！整天摆着个臭脸，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的！”李志刚抱起李俊宸，向李诗楠咆哮，“你以为全世界都要围着你转吗！还敢看不惯弟弟！你真是过多了好日子！”

李娟赶忙上前将李志刚拉开，轻声道：“哎呀，你这又是干什么，诗楠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肯定是不小心的，小孩子磕着碰着很正常。”

“她就是故意的！我还不知道她！从我们宸宸出生开始，他就对弟弟抱有敌意！我都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小孩都有病！就是对她太好了！”李志刚拨开李娟的手，继续对着李诗楠破口大骂。李俊宸被李志刚的声音吓得不轻，哭声都停止了，而是一抽一抽的看着李诗楠，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李诗楠不记得这次的失声持续了到底多久，她只记得自己胸口不断起伏，全身紧绷，连手指都开始抽筋。她发誓，自己一定在家里不能多话，还要离弟弟远远的。

……

“宝贝儿啊，怎么睡着了。”耿平温柔的声音把李诗楠拉回现实。

“最近温差大，生病了，没睡好。”李诗楠睁开眼睛，微笑道。

“最近心情怎么样啊。”

“还好，我试着停药一个星期，感觉情感丰富了很多，有时候想到一些难过的事，不过能调整过来。”李诗楠伸了个懒腰。

“其实你不用那么抗拒药物，像这几天你休息不好，吃一片药的话能给你缓冲，很有帮助。”耿平坐在李诗楠对面的沙发上，眼带笑意地看着她。

“我又想到了一些我爸的事，之前他当着全家人的面骂我抑郁症就是个废物，我就决定和他决裂了，眼看又要放假了，不可能不见到他，不知道跟他说什么。”李诗楠叹气。

“我认识你三年了，你一直在和你的家庭作斗争，其实你应该也知道，你父母是感受不到你的痛苦的，他们能做的最多的就是给你钱去北京看病，其他的你要不到。”耿平往沙发背靠了靠，认真地看着李诗楠。

李诗楠没有和她对视，而是低着头，有些苦恼。“我知道，可我有时候还是会害怕，一见到他就会有应激反应。下意识地害怕。”

“现在你什么都不做，他也要骂你？”

“那倒不会，我不怎么见他，只会有点尴尬。”

“孩子，你在心理上得断奶，不期待从家里获得情绪上的慰藉，你已经用你二十多年的生命去证实了你从他们那里根本得不到你想要的。你想被宠爱，想被爱护，想要他们看到你的痛苦，你在这三年里已经做了很多尝试，都是徒劳。他们就是这样情绪贫瘠的人，看不到的。”耿平语重心长地说道。

“嗯，我懂的，我从这个学期开始都不怎么跟我妈通话了，我也彻底死心了。上次我妈不知道从哪听到的，要我回家的时候从哈市坐飞机去离临市两个小时车程的地方，然后再自己和别人拼车回家。我问她为什么不来机场接一下我，我要拿很多行李，拼车很累，飞机买不到直飞需要中转或者经停，坐飞机也很累，要很多时间，都回家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接我。我妈指责我不体谅她，她说她来接我就要请假一天，她不想请假，而且来接我来回要开四个小时车，太累了。我不高兴了，她还说我太脆弱……”李诗楠把最近的委屈一股脑地说出来。

“你妈妈看不到你的累。”

“对啊，所以我彻底死心了，她连这个累都看不到，怎么可能看到我这些年来的痛苦。说再多都是无用。”李诗楠苦笑道。

“现在你知道了，你家里人就是那样情绪贫瘠的人，也有那种固有的让人不舒服的相处方式。可你不一样，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可以有你的选择。所以你打算怎么样？”

“嗯……我打算，多关注我自己，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然后在心理上断奶……”

“还有当下的事呢？”

“我现在在准备雅思考试，我虽然平时都是半格电，但上次考试考了6.5呢，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你看，你在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和谈论家庭的时候明显不一样，眼睛里都有光了。”耿平微笑着说到。

“嗯嗯，我感觉自己还是挺厉害的，而且我刷题的时候基本不想别的，那会状态还不错。”李诗楠越说越开心。

“所以你接下来也可以找事情做，把注意力放在做事情上。”

“好！”李诗楠的面色红润了起来，和一开始精神萎靡躺在沙发上睡觉的样子判若两人，身子都坐直了，干劲满满。耿平老师总是有这种魔力，能点醒她，如果没有耿平老师的帮助，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

这次的咨询以欢快的气氛结束，耿平老师都开玩笑说这么开心别人听了都觉得不像是咨询。告别了老师，李诗楠走进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感叹着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

如果有一个按钮能让人回到童年，李诗楠是一定不愿意按下去的，她太苦了，苦到不想回忆。雨声沙沙地落在伞上，让李诗楠梦回临市的雨季，而现在自己早已离开了那个名为临市的池塘，她再也不会向里面丢任何石头了，因为她知道这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