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郎,是吧。”少年笑眯眯地,从桌案前踱下来:“好个‘九郎山外人’啊。”
沈相弘哼了一声,不作回答。少年换了一身衣服,华彩煌煌晃得沈相弘眼前发花,整个人站直了比此前见到的要高很多,周身气度也浑然一变,很有些天潢贵胄样子——沈相弘只当那追赶少年的壮汉行伍里有不少汉人面孔是这时节总有三五闲汉从众啸聚、趁火打劫,未有作太多想;哪知这送来镀金的皇二代是个爱玩的,若只拿他这在逃要犯便罢,偏还要亲身同他演上这么一出。“我只恨自己识人不清,还搭上了忠心耿耿的花花。”
“它算寿终正寝了,和你的蘑菇人生一样。”少年说,“已有兵士原路寻它去,多少还能保个全尸。倒是你,”
少年的脚停在他面前,沈相弘看到一双乌亮的缎面厚云底官靴:
“乔装、隐匿、察情、权变,沈相弘,你本事不少啊。”
沈相弘哑然失笑。他被反绑双手压在地上,仍有两个健硕军汉一左一右按着他的肩膀防他扭脱;脚踝也上了枷栲,迫使他只能跪着,无从站起。遂就这姿势转过脸,抬起眼道:
“只听说京里的老爷最爱榜下捉婿……千岁,费这么大周章擒我,乃至以身做局赚我入营,所为何为啊?”
话是笑着说的,眼睛里白多黑少、从下打量上去,十足冒犯意味;少年柳眉一挑,反而伸手捏住他两腮,笑了:
“好利一张嘴,难怪能叼人眼睛。这两年多你在深山里东躲西藏,你那些同伙却不知道在哪逍遥快活,‘红雀’,你就不觉得不值?”
他说的正是沈相弘避入当地之由。此前连沈相弘在内,各方侠少一十六人一道劫了趟法场,救下位硬脖子老诤臣;沈相弘被分派事成之时着红衣、放响箭,制造骚乱引走一部分追兵。偏那天风大;也偏领头的守将一心争功、催马直奔,结果众目睽睽下此人一只眼睛撞上了沈相弘被风吹偏的箭。赶来的兵士只听得一声鸟鸣呼啸,接着就是守将坠马——马鞭犹指头前红衣人。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出了个“红雀叼人眼睛”的轶谈,一并还有他雪片一般飞遍了大江南北的通缉令……往事不堪回首。沈相弘深吸一口气,强答道:
“聚义平冤,张扬侠义,有何不值?”
“侠义?”少年大笑,“好气概!如此看来你们劫法场便是义举了?”
“锄强扶弱、申明正道自然是义举。”
“杀监斩官,也是义举?”
“……撤离途中遭遇阻拦,同行弟兄为脱困出手,乃是不得已事。”
“那监斩官乃是外地调任,在京郊置产定居、接发妻与一双儿女团聚不足半年。”少年慢悠悠地说,“京里物价高昂,你们杀了他,他的妻眷无力安身,只得再变卖了房屋回乡去;死了男人,少不得要被同宗叔伯欺压,落至改嫁发卖、骨肉分离。好个不得已!”
少年露出一种嘲诮的微笑,蹲下来直视他:
“沈少侠,你杀匹马都犹豫,做这种事,却不觉得良心有亏?”
“这,”沈相弘张口结舌,“我,我……”
他无言以对。
“罢了,眼下正有一侠义事请沈少侠去做。”少年站起身,“放心,此事既不有悖你们江湖道义,对你个人名誉也无甚损伤,更不妨碍你的……”
他瞥了一眼脸色发白又涨红的沈相弘,“天良善仁之心。”
沈相弘略想了想。“……我不帮你们打苗人。”他说;少年回头看他,他别过目光:
“我树上的本事,是和苗人学的;落魄时也是苗人接纳的我,允许我在他们的山里找山货养活自己。……人不能忘本。”
“没打苗人。”少年一挥手,“打底下的。都说老苗话,你应该能沟通。”
“底下的也不行。苗僚一家,我帮了你们,我以后还要不要在这待了——”
“你就那么喜欢捡蘑菇?”少年奇道,“你还能在荒山野岭捡到本王,捡到本王是你的福气。要么你跟我们下去,你进去;要么外面大头兵进来。选?”
少年看着他:“劫法场可是死罪,九族同诛,沈少侠可没有还价的余地。”
帐外通传先前探路的兵士回来,禀明从死马的尸身下还搜出一副短弓,箭囊里仍有三支余箭;一并送至帐中。少年拿起那三支手工削制的木箭把玩,复又笑笑,对沈相弘道:
“你还有三支箭;为我做三件事。事毕还你的自由身,前科既往不咎,如何?”
“……”沈相弘皱眉,怀疑道:“当真?”
“可击掌为誓。”少年说,命军汉将沈相弘手腕上的绳子解开。他不担心这个人跑了;他已经知道何处是此人的软肋。伸出手道:“倘若背誓,我受亲离众叛,五内俱焚而死。”
沈相弘看看那只手,又看看少年从容的脸,也伸出手:“我若背誓,则马踏刀砍,死无全尸。”
两人三击掌盟誓。彼此对视一会儿,沈相弘说:“好毒啊你。”
少年不以为意:“沈少侠还是先多顾念家中亲友、师长邻里,不要给乡人平添无妄之灾的好。”
“你究竟是什么人?”沈相弘问,“我总得知道我给拿在谁手里。”
少年挑了挑眉。他并没有直说自己的名讳,而是指了指腰间悬着的一块白玉牌。玉牌上尖,阳刻九叠篆字;若以双手捧起,则好似握着一把剑。
困天良红雀从玉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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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捉红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