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弘人生暂停一弹指。
他短暂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说一些诸如“千金之躯”“君子不立危墙”一类的场面话;然而少年双手握拳跃跃欲试,显然不会轻易被场面话打发。思量再三他最终妥协,把外罩的褐衣撕成条缕,挽作一条连绳系在自己和少年腰间,嘱咐少年看清自己在何处落脚,二人在连成片的浓绿枝叶间谨慎行进。密林青郁葱翠,树木彼此伸出臂膀相互枕藉形成一座座交错的回廊,他走几步便回过头,确认少年有确实跟上不至踩空。日落之前他们从树顶跳下来,光线昏暗,再走下去将要难以分清脚下的是树干还是影子。少年不习惯这么虚浮的行走方式,骤然落地头晕目眩,身体绷紧太久僵硬得几乎忘记如何正常走动;他扶着树干蹲在地上干呕,沈相弘站在旁边,同情地解开安全绳方便少年更顺畅的换气:
“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待在京城里,过我金尊玉贵的日子,哪用来受这个罪。”
“躺在京里,呕,没有前途的……”少年摇摇晃晃站起来,“我要做官,做天底下最大的官!”
沈相弘把绳圈缠好挎在肩上,顺着他问,“你会做一个好官吗?”
“得先做上才知道。”
少年狡黠地笑笑;他已经站稳了,沈相弘在地上拣了一根粗壮的树枝要他背在身后,毁掉足迹,也防野兽偷袭。两人朝官军行营方向谨慎前进,走出一段距离沈相弘突然偏离道路,快走几步赶向林间的阴影:
“花花……!”
少年追上去,只看到他在一片灌丛前蹲了下来,面对一团倒塌的、起伏颤动的肉以及四支痉挛的蹄子——杂花马被追赶受了惊吓,为了甩开那群壮汉跑伤了;本身也并不是适合越野或竞速的马种,蹄子已经豁开,皮毛被汗水浸湿、身体烧得滚滚烫。
竹筐还好好的固定在马身上,虽然白日里寻获的菌子都颠簸得无影无踪。沈相弘打开水筒,把剩下的水都喂给它。
“要了结它的痛苦吗?”少年轻声问。荒山野岭,这马多半是回天乏术。
“血腥味会把狗引来,还有其他野兽。……火光和烟也是,别想着吃它的肉。”
沈相弘说,松开辔头让杂花马呼吸更轻松些。他取下马鞍,打散头发重新扎起,翻下衬领、反系袍衫,再起身已从臊眉耷眼的采菌人变作了当地常见的猎户打扮,腰间缠着从马鞍下取出的绳网。少年啧啧称奇:
“你这张脸可真有意思,只是换个打扮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长得不算出众,和谁都是一样的。”沈相弘说,“千岁才认识我几个时辰,自然觉得换了打扮便不一样。”
“你肯定不是普通的采蘑菇的,”少年揣着胳膊思来想去,“你怎么也得是个……”
他又仔细看看沈相弘的脸:“……蘑菇潘安。”
蘑菇潘安不置可否,折来成抱二掌宽的阔叶盖在杂花马身上,尽可能使其免受蚊蝇之苦;又将两手的土灰抹在脸上。两人继续前进,又走了近一个时辰,在一处开阔的浅滩边上他们看到少年起先骑的大青马正甩着尾巴优哉游哉地喝水吃草。沈相弘气结:
“你……你得赔我的花花。”
“一定一定。”少年赔笑,打个呼哨让大青马小步近前,“以后它就叫花花。”
马能识途,沈相弘猜测官军的行营应该离此处并不远,因而大青马才能如此放松。上马又走了约有两刻,果然影影绰绰望见官军旌旗营帐;待少年下了马站定,沈相弘手握缰绳抱拳道:“谢千岁的马。军中要地不便搅扰,草民就送到这里,就此别过。”
少年也俯身向他致礼;沈相弘拉马便回,催促快跑远离这是非之地。大青马不情不愿地遵照新主人指令挪动蹄子,疾踏而出;他身后少年却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说了句“起”。
——顿时天旋地转、人仰马翻。
沈相弘卸力化解了冲势,还未起身,先看见横在土道当中犹自拨动的绊马索;接着就有三四条军汉从两旁扑出,按住他的手脚;不待他挣扎又是四条军汉压在他背上。沈相弘动弹不得,余光瞥见大青马熟练地在地上打个滚,轻巧起来了。
……一看就常这么摔,老演员了。
他在心里大呼中计。少年背着手,笑眯眯走过来,身旁一个军士给他遮上披风;直起腰笑容便消失了,面无表情说带走,押进我的大帐。
一边就有军汉拿来手腕粗的麻绳。少年住了脚,又说栓死扣,他小子比鱼还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