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香 第1章 小段

小段姓段，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他生得一张娃娃脸，行事也常常像个小孩子：一派的天真、憨直，好气又好笑；因为如此，才让每个花娘浣妇、织妪贩叟都既嗔怪、又爱怜地叫他小段，仿佛他是一个共同的幼弟、娇儿和乖孙。他出现在甘州的时候，方圆百里都在下沙子，魔鬼风吹得人眼睁不开；等风暴过去，在两崖之间暂避的客商抖掉毡毯上的黄沙，才发现缝隙里还缩着个生面孔，样貌颇轻，背着一把琵琶。

他在驿站边上住了下来，靠着泉水边的胡柳红杨遮阴，同歇脚的行人商旅讲些变文过活。日子久了便有稍微熟些的逗他说话，小段小段，你是外地口音，家住哪里，怎么到我们这里来了呢？

小段听了就笑吟吟的，手上铮铮地给琵琶调弦，一边说我是剑州人氏，我们那边呢，有一个大理国，国主有一个儿子，人称香花太子。

大理是佛国，有兰若八百，珈蓝三千；家家礼拜，户户读经，世誉“妙香佛国”。这位佛国的太子却是个不遵浮屠法的外道，曾经随国主使节出西域，见西域王浴佛仪仗，口出狂言，问如此排场，花费几多？比王驾何如？民之奉君，如仰日月；王弗在兹，何见泥雕木塑而拜耶？吓得随行使节慌忙堵嘴，回去之后少不了国主责罚。稍微长些，从东宫里悄悄溜出去玩，骑在墙头被人发现，又放厥词，曰释迦牟尼是太子，我亦是太子；释迦牟尼出走做得，为何我做不得？自然是被薅下来屁股上一顿揍。

奈何太子是个没记性的玩意，冥顽不化，嘴上虽不再说些混账话了，心里却还有些天方夜谭的计算。这一年国主南巡，嘱咐太子监国理政，百官文武在侧多加提点；没成想太子一天也不愿安生，下的第一条政令便是抄没寺院田地，仅留糊口，其余田产分与百姓耕种。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佛国佛国，佛事为国之根本，哪有居于堂下却卸柱拆梁之理呢？于是待国主回朝，看见的便是满朝联名上书，将军并相国绑子上殿。太子虽受缚，口里却还喋喋不休，说凭你们如何，我不做和尚！

饶是国主爱子心切也救不了这数典忘祖的东西。没奈何，只得且贬了他的太子位，缁衣断发讲唱佛法，流三千里销口业去。小段一摊手，于是我就到这里来啦。

脚夫们哄堂大笑，说小段，你又在说梦话了！

小段跟着笑，仍旧调他的弦。客商摸摸胡子，说这故事讲的离奇，听着倒也还算新巧。莫打断，且往下说，太子之后如何，国主爱子心切，可有怎生安排？

小段微微笑，临行之前，国主密传太子入内，说关外艰险，中原浩大，你若所投无门，可去寻一义士。

太子问，义士为谁？父王何以与此人有旧？

国主答，此人是仁义庄赏金猎人，天下无不敢为的殷飞。

太子不解，这仁义庄是何所在？人海茫茫、英才济济，同名同姓相貌相似者何止百千，我怎知谁是殷飞？

国主笑而不答，待你见到他时，你自知他是殷飞。

殷飞，殷飞，馆驿轮换下来的守卒若有所思，名字好像在哪听过。哎，是了，前些日子有个叫这名字的从这儿经过，对过文牒径自往沙州去了。小段眉目弯弯，是吗？有谢老待诏。

又一人喊，小段，小段，莫发梦了，当下里有无什么时新曲子听听？日头苦热，心里正闷得紧。小段便放下螺刀，往小炉里续上香片熏箱防蠹，抱正了琵琶说那唱一个合地的吧，《幽州胡马客》。面前叮叮当当地落下不少散钱和叫好，小段笼下彩头，扣弦唱到：

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

笑拂两支箭，万人不可干。

几日后小段便不见了踪影。问驿站与相熟的人，也不知他往何处去。自小段出现到他从甘州消失，也不过数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