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半,常乐听见了轻微的重地落地声。她心中一动,往后一看,除了白雾就是白雪,什么也没有。
她鼻子一酸,笑自己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忽然,她又听见异样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在扑腾,夹杂着哀鸣声。她循声望去,不远处有黄色皮毛的活物在地上挣扎,甚至扬起了一片雪尘。
她想,刚才听到重物落地声难不成是它发出的?
她轻轻走过去,那东西挣扎得更厉害了。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头被藤蔓枯枝缠住四肢的梅花鹿。它挣扎不出,反被越缠越紧。藤条上有尖刺,它的四肢被缠出了道道血迹。它不断地哀鸣,见常乐走近,四肢乱腾挣扎得更加剧烈,血也流得更多了。
在这样的雪地里,被困住是很绝望的事,不说无法觅食,反而还会成为野兽的饱腹一餐。
常乐心生不忍,小心靠近帮它解开藤蔓,在这过程中梅花鹿仍是受惊过度,一只后腿还猛踢中她几下。
原先因滚下崖来就已全身泛疼,梅花鹿这几脚踢得更是不轻,疼得她浑身直冒汗。常乐咬牙不吭声,只一心帮梅花鹿解开带刺的藤蔓。
许是梅花鹿明白她是来帮它的,便没再挣扎,反是趴下任她为所欲为。
藤条解完的那一刻,梅花鹿一个骨碌翻身跃起,跳开了几步又栽倒在雪地,十分狼狈。常乐摇了摇头,从自己身上的衣服撕下几条布片,走近梅花鹿,对它温柔说道:“别害怕,我不伤害你,你好好养伤,该走的是我。”
梅花鹿好似听懂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常乐蹲下身给它包扎。打好最后一个结,常乐轻轻地摸了摸它刚刚长出的短圆犄角,说道:“我走啦,你小心些。”说完,起身就走。
冬天的夜一向来得很早,常乐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暗了下来,一轮满月正升空,自己也不知走了多远。
走着走着,天已黑了下来,幸而苍白的月光映在雪中,照得雪地生光。若完全黑漆漆的,常乐不知道只有自己一个人时该怎么面对黑暗。以前还有干娘,有师父,有杨乔……
她想起她和杨乔一同下山,有一次天黑了找不到可以借住的地方,便在一棵大树上过夜。
那一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夜色极黑,幸而杨乔在,她不会害怕。树干粗砺,她坐得有些不舒服,便挪了下身子调整坐姿。不意间,手指触到了小小的软软的东西,尖叫了一声“有虫!”就扑到杨乔怀里瑟瑟发抖。
杨乔紧张地抱着她,连忙空出一只手晃亮了火折看了一眼,顿时哭笑不得地对她说,那是树干上分泌出的胶。
那次还是第一次拥抱,常乐至今耳边还能响起乌龙过后两个人的怦怦心跳……
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走在深山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竹迷仙山。
忽而,眼前出现了一汪闪着点点清辉的水潭,水上雾气缭绕,宛如仙境。她缓缓走过去,心中不住猜疑着,这会不会是传说中的忘情水?
她环顾四周,愕然发现自己周身一丈外有白雾如瀑布流淌,像屏风一样将自己围圈在了中央。
“小姑娘,你想喝忘情水吗?”有一道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响起,将一时被白雾屏风震惊的常乐吓了一跳,但奇怪的是,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这声音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又环顾四周,除了白雾屏风和一汪水潭,什么也没有。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难道山里有神仙的传说是真的?她遇到了神仙?
既然神仙问话,常乐不能不答:“想。”眼中又涌起泪水。
“想也可以,先坐一坐吧,告诉我你所经历的一切。”
“谢谢老爷爷,”常乐虽不知他在哪里,还是擦了眼中的泪,认认真真地朝水潭作了一揖,随后坐在水潭边的一块大石上,思量了许久,才将自己的生平缓缓道来。
讲了不知有多久,月亮悄然移了大半圈,照得此地更加明亮。
“我帮一头梅花鹿解开缠住它四肢的藤蔓,那梅花鹿踢了我好几脚,可疼可疼了……但我不怪它,这些小动物胆儿小易受惊,一有风吹草动,先逃为上,不逃可能就会死。”
讲到这里,地上有道影子移动到她面前,她吃了一惊,抬头看,更是大惊,竟从石头上跌了下来。
面前飘着一个石碗,碗中盛有清水,在月光下闪着细细光芒。
“小姑娘,想不到你年纪这么小,就已经经历了这么多。”苍老声音再度响起,“如你所愿,这是忘情水,喝了便忘了这一切。只是你的故事中,爱你的干娘、师父、恋人,还有在你生命里走过的所有人,也都会被遗忘。”
常乐心中又是一阵痛楚,她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减轻痛楚,“干娘、师父已不在人世,他……他也将一辈子视我为仇人。我可以理解,但理解是一回事,接受不接受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现在已生无可恋……”
耳边传来一阵长长的叹息。
常乐平复了一会儿,对着虚空问道:“爷爷,你一定是神仙吧?我在山下听过传闻的。”
“是神仙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声音带着微微笑意,“小姑娘,喝下了忘情水,你可什么也不记得了,连我你也会忘记的。”
常乐恍然,接过石碗,深吸了口气,毅然决然喝下了碗中水。喝完最后一滴水,眼皮开始沉重,迷迷糊糊中,那屏风似的白雾向她飘然而来,眼前更是闪过一幕幕熟悉鲜艳的画面,只是那些画面渐渐失色成黑白直到消失。
一切都结束了。
新的人生在王家村重新开始。
林云秀满脸泪水,望着陷入沉睡中的常乐,喃喃说道:“你应该也没想到,这新的人生才不到一年吧……”
身周白光大盛,又悄然进入了黑暗。这一回,林云秀没有对自己下手,在黑暗中如木雕般呆坐着,直到自然而然地从梦中醒来。
从梦中回到现实的林云秀望着天色微亮的周围,恍如隔世般。忽而一阵头疼,恢复清明的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块大石上,身上盖着已然烘干的披风。她微微一动,忽觉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在枕着她的脑袋。
正伸出左手拉一拉那东西看是什么时,发觉左手受伤流血的手指都缠着布条,甚至手掌也被包得严严实实。她动了动右手,也是如此。
她鼻头一酸,眨了眨眼忍住泪意不往外流。这里只有两个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包扎的。
她撑着大石坐了起来,只见杨乔坐在地上,身体倚靠的是她躺着的石头,脑袋搁在胳膊,睡得似乎很沉。
林云秀有些困惑,他身上怎么只有中衣?那件帮他烘干了给他穿上的外袍去了哪里?
她心念一动,转过头,原来垫着头下软软的东西正是杨乔那件衣服——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叠得厚厚的给她当枕头。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被上了药粉仔细包扎的双手,又望向杨乔睡不踏实的面容,眼泪忽地扑漱漱落下,怎么也止不住。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可他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这两个多月来,林云秀一直想知道他来林家住三个月的目的。如今回想,好像慢慢变得明晰。
刚遇见时,他看到她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还住进林家与她生活三个月。她想,林少宇口中所说救了她的人,是杨乔,也只能是他了。
他到底还是去了雾崖救她,把她交给林家照顾,还交待黄大娘和林少宇不要告诉她有关他的身份。
他走了,半年后又回来了,还约定三个月的时间。她知道,这三个月的背后,杨乔是下了某种决心。
师父曾说过,杨乔把她宠得太好,万一他不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自己要怎么办?那时年少的杨乔还不以为然,天真的自己也觉得师父想得太多。
世事终究无常,师父的担忧成了真,真的有他不在她身边的日子,这日子还那么长。
杨乔许了一生的照顾,他自知已做不到,所以才想着用三个月的时间,为她安排一切。
先是费尽心思逼迫或诱惑她学自己天生不擅长的厨艺,他一定是想着万一有一日又是只有她一个人时,她能做到温饱善待自己的身体。
再是他发现她滥用异能遭到反噬,冷脸警告不许再用之外,还耗费自己还不算深厚的内力救她,救到元气大伤。见她对追查热情高涨,劝不听,便带着她学习失忆前就已经被他带着教过的东西,或者护她周全。
甚至……他帮她追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让她余生能有一个依靠。
林云秀笑得惨然,不管是哪一个,杨乔最后还是没有强求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她依旧不想下厨,依旧哪里有危险往哪里跑,依旧成全一对有情人。
她想,杨乔这三个月,想必是过得很生气又很挫败。
杨乔约定的这三个月的时间,已只剩下十几天。他们两个人之间,也只剩这一点点时间了。这段日子过完,他是真正要放下对她的牵挂,从此再也不会见她了。
林云秀小声地啜泣着,虽然她恢复了所有记忆,但是,再没有喝忘情水前那般强烈的想要忘记,再不觉得自己如秋叶在冷风中飘零。
时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有些以为跨不过去的坎,在时间的淡化下,也没那么难过去。
她一直被人深深爱着,即便两人之间有巨大的鸿沟,一生都不能在一起,她也觉得没什么了。
如今,她所求也不多。就这么怀念,也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