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初,府里没了动静,我在屋门口探头片刻,夏碧那处仍有一盏烛火悄悄燃着。今日下午我回府里她是看见了的。
那时她捧着几卷画轴,面色期期,而又快步移至园山后;我也疾疾走远,心中想再走远些。
那盏烛火轻跃着,在等待些什么。我敲响了门,门开,她的神色似烛光悦动,两颊微红,凝住的眼眸半喜半吓。
这便是思慕之情么?让夏碧期期艾艾,让司元贞舍弃元公势力也要留住沛沛,让人不像自己,着实惑人心智。
“沛沛,南溪山的花好看么?”
花,自然是美的。她看上的男子,也是俊俏的。奈何情这东西,玄得很。
“我常常想,夏碧,桃花有花期,春过便无甚可看了。”我尽力暗示,“况且夏有芙蓉秋有菊,冬天咱们院西角还有颗十几年的梅。我觉着,它们长得好闻着也香。”
她给我递了一盏茶,掀盖,沁香四散屋内,我深深一闻,“这是什么茶?”
“正是西角的腊梅,你还未坠湖前,与我一同采了用蜜封的。埋了五个月,现在喝正正合适。”
从前的沛沛做的啊。
我搁下茶杯,“桃花没甚用处,你看这腊梅还能泡茶。我现在瞧着,商山就像是桃花一般的男子。”
她面颊飞红褪去,方才的忐忑似从未有过般,平静地,朝我伸手。这才是夏碧啊,任清荷秋雁我如何没正形地玩闹,她总是站得最直的那个。
鸳鸯荷包重回主人手中。
晚风越门而入,吹起杯中冷香,我闭眼细闻,去年冬日,沛沛与夏碧应是在树下在白雪梅枝下一朵朵掐下,埋好。
睁眼,那鸳鸯荷包已被烛火烧得一半黑灰,一半独鸯浮水。
“你这是何必,待以后再有看上眼的,就用这现成的正方便。”我心中可惜,绣得多好,连戏水的波纹都隐现光泽。
眼见火光将整只荷包覆尽,夏碧轻语:“那日他抱着大簇桃花,敲门问路,我羞得说不出话来。他便朝我笑,说人面桃花当如此。他又找秋雁问路了,我当时生急,悔自己为何没与他说上一句话。”
抱花温语少年郎,我记着在鹦鹉妖的嘴中,这类男子很是迷人心窍。果真,一照面儿,一向持稳的夏碧就没把持住。
“第二次见他,他还抱了桃花,穿的白衫,我只远远看着,他叩响你的门。”
我摸摸鼻头,讪讪接了句:“花是司元贞让送的。”
“沛沛,自你失忆以来,你真的变了。”她眼中水光闪动,语气却平常得似在说今晨吃了半碗粥一般。“殿下青睐你,不久后,我们该向你行礼了。”
她的话前后不搭,从商山一下子说到我,我摸摸鼻头,“我对殿下无意,这些日子同处,你该晓得的。”
她从袖里拿出方青帕,将荷包灰烬拢成一团,忽地,一滴泪落入黑灰中。我一直羡慕人的眼泪,那是七情之显,若是我也能找到个人类喜欢喜欢,再来一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说不定能寻到七情。
至于情思迷人心窍,毕竟一千八百载清修,我不信能栽在这须臾几载的坑里。
“从前你不说,我也知晓你喜欢殿下。从前的喜欢是真,现今的无意也是真,一个人怎能变得如此彻底——”
我听得心惊肉跳,她莫非知我老底?
“沛沛,你说我也去跳一遭湖,将商山忘干净了可好?”
投湖?我一时不确定她的话与揭穿我真身两者,哪个更惊人些。
为何不重新找个人去喜欢?不过一个男子而已。我们白鹤一族虽是忠贞之鸟,终生相伴,却断不会昏头到为个无心无意的来损伤自身。
我气她没出息,“忘干净这事儿得看运气,若你真想得偿所愿,怕投湖不够,得投胎才行。”
夏碧面色又渐红,眼神带有几分迷离,脚步混乱,我急忙扶住,凑得近了,一股酒味自她飘来。小案上摆了个黑褐色的小酒坛。
我将她扶上床,熄了烛火,闭门,司元贞正立在前。
他何时来的?又听了多少?人界的君子怎么会听人墙角呢?
我越过他,回屋,他自顾自进来,与我对坐。
倚头看地面凉凉月光,我听得他声音,“商行直,是从六品的青州司马,也是商山父亲。”
商山明面不显,竟是官宦之后。我顿时明了,此朝官身之人不可与平民女子结亲,何况如我与夏碧这样的奴籍。若商山应了夏碧,才真是害她。若成,夏碧只能以侍妾身份待他身边;若不成,夏碧会被诘骂不知廉耻,骂名伴她半世。
地上树影被月色拉长,我抬头幽幽看向眼前人,“商山况且受限,殿下可贵为皇子。”
他轻叹一声,“在元公处,你还没明白我的心思?”我当时又惊又吓,只记得那老头想要我的命。
相对无言,听着晚风吹树声,过了十几息。
“罢了。”他没再解释,“我为你新找了个名字,长乐,姓赵。”
主人家赐姓多是以自家姓冠之。而司是国姓,不可轻易赐人。
“明日,我带你去赵家认亲,说作他们家从小养在亲戚处的女儿,因八字避祸才与双亲不得见。”他温言和色,伸手抚向我额发,我当时震惊,没避开,回过神来又听见他声音:“何以长乐呢?”
他又自答:“一则盼你长乐;二则我字永平。长乐永平,惟祈双人。”
摆脱奴籍身份,若能再伺机摆脱司元贞,这名字起得妙,此后我便天高任鸟飞,真真长乐!
我真心实意地笑看他,没有躲开他覆在我额上的手,此时忍一忍,来日乐悠悠啊。司元贞眼色愈加温和,似映着月色的春波,一寸寸前倾身体,一贯沉静的脸越来越靠近。
忍住!
我似乎感受到他呼吸扑过来,湿热,比平常的快些。
有轻喘之声。这是怎样的声音呢?身子不适?他面色染红,眸子却清亮,精神得很。
“殿下,你身体不——唔……”
他双唇覆了上来,周身的沉香气息寸寸侵入,我如坠昏海。不、不行,再忍下去要没气了!
使出剩余全力,猛推他前身。他反摁住我的头,我左右动弹不得,只能任他啃咬。
我几乎力竭,余力锤他肩膀,他仍专注在双唇。
不知多久,他终于移开,手却控住我脑袋,目不转睛,眸中似有无边月色下的春潮涌动。
“长乐,我们终会长相守。”
见鬼!
我晚上做了几遭噩梦,司元贞这厮化身大蛇妖,磨着利齿,血口大张,要吞吃我这只小白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