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暮春初夏,屋外暖意融融;屋内我愁云惨淡。
沛沛原身扯出的因果本该身死缘断,可我又将它续了起来。待此身故去,偌大的因果亦不能算到一个已经投胎几十年的魂魄上去。届时地府判官清算,可不逮着我一只小白鹤欺负?我实在想不通,这会是怎样一个道理。
长颈的白底青瓷瓶中,几根不合时节的桃花正绯盛,碍眼得很。是前三日司元贞让商山新送来的。
他派商山传话:十日后与他一道去南溪山。
桃花愈盛,我思虑愈多,恐惧愈多,被人喜欢原是好事,可那人怎偏偏是司元贞呢。他是凡人界的大人物,与他过多纠缠,不知会影响多少人类的命途。届时,他这个人魂,喝了孟婆汤安安心心过奈何;我一个妖魂在地府掰扯,十张嘴也说不清。
我本欲干放着,让花自生自灭。清荷却将桃枝插入寻来的瓶中,一日早晚两次地勤勤换水,修枝桠,去坏叶。她说:“殿下送来的东西,必要珍重对待。”
刚送来时,枝桠几乎尽是半掩未展的花苞,零散绽了三五朵。如今它粉瓣展蕊,全要归功于清荷的照料。我提出送与她,她只怔望着桃花,不肯点头。
清荷喜欢司元贞,我们三人都看出来了,偏这个小姑娘以为自己掩得好。初初知晓司元贞对我有意思时,我还担心清荷与我不快,后来发现是我多虑。她的喜欢,少见得很,不说不表不争不吵,就像安静的水流,大概见多识广的鹦鹉妖对这也说不出二三来。
再少见的喜欢也是喜欢。我望天,月老神仙啊,你牵错红线啦。
“沛沛,有你的信。”
信?稀奇事儿。
我从案头起身,秋雁进门,目光被桌上一抹绯粉夺去,她立愣了两息,将信递给我。
“殿下送的?”
虽是问我,语气八分笃定。
我点头,拆信,信上字迹工整之余透出几分潇洒的气韵。掠过内容,一看信尾,落笔王飞云。
那个高挑纤瘦的女子。
“殿下这般人才,你却无意,”秋雁狐疑地凑到我面前,“这信,该不会出自某个郎君之手吧?”她又转头看信封上字迹,更加确信方才猜测,“果真是门外萧郎?”
秋雁爱看热闹,尤其爱看我的热闹,尤其爱让热闹更加热闹。我心思一转,打算我来看一场她一个人搭起的热闹。
反盖书信不叫她看到内容,我瞅见她斜着头猜测:“在你心中连殿下也比不上的人物,你俩,该不会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桥段?”
我只微笑着,不作答。
她抬着眉眼,“信中莫不是与沛沛诉尽情肠,哀思婉转?”
我将信递与她,看着她丰富的表情——眉毛忽扬忽皱,双目睁了又闭。
秋雁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就像王飞云,不过她们各有各的意思。这几月我遇见了许多人,性子与鹦鹉妖话里的一样又不一样。就像镜子里的虚影,我从另一面看去——那是镜子里见不到的模样,聪慧的、虚伪的、可爱的……秋雁的模样,我见着是散漫的很。
她手拿着信,拍我肩上,“好啊你,连我都耍,信不信我转头添油加醋地告诉殿下?”
“好秋雁,莫说莫说。”
“信中说周致北承殿下恩情,到南襄城谋了个司马的官儿。他妻子王飞云写信代夫妇二人问候你情况,还邀你日后去南襄做客呢。”
去南襄,听着很远,出那么远一趟门,必要带上多多的行李,约莫要等到放籍之后了。
秋雁又将话头转到司元贞上,八卦盎然,“沛沛,殿下究竟何处不合你心意呢?”
“既然殿下这般好,”我反问她,“你为何不对他起心思呢?”
“你怎知我对殿下没有心思?
她声音听着有挑衅的意思,我觉得她只是不想在话上落了下风,意思不能当真。况且我也没看出司元贞有甚好,他这人怪异得很,秋雁眼光高,不至于看上他。
秋雁面容忽地严肃起来,声音也开始严肃,“放籍一事,宜早不宜迟。”
转变太快,我一时还没想到司元贞不被人喜欢的原因,比如,我一时想不到。他并不令我生厌,若他是个普通的身份,我会试着与他相处,这样或能找到七情。可惜他身边干系太大,放籍,离他能多远有多远才是正道。这几日他忙得很,我次次寻他,想说离开的事儿,却次次见不到人影。
月色如轻纱,我揉揉眼,确实没看错。彼时夏碧正通红了脸,递给我一个荷包。荷包面上绣了一簇逼真的桃花,花型与我房中那束一般无二。
“夏碧,你手真厉害啊。”说罢,我忽觉天雷悬在头顶,刺啦闪烁。
她,莫不是,上天啊——
我没敢想下去。
自弄清司元贞对我有意一事后,我对人类之情思颇有感觉。
夏碧垂着红透的脸蛋,声音如蚊子般:“沛沛,你明日去南溪山,见到殿下时……”她扭捏着,似乎不好意思说接下来的话。
我心中一松,还好不是,也更加不解,司元贞虽无甚可恶,但也不至于,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地,对他情意如像雨后春草般冒出吧。
我接话:“送给殿下?”最后一个音,我说得极轻,生怕这丫头羞着跑了。她轻轻点头,接着说话,声音小得我几乎听不见,“殿下……身边的商山大哥。”
啊?
“哦,不是殿下啊?”果真,司元贞又不是神仙,人见人爱。商山挺好,人白白净净的,我昔日要从食人怪口中救一群人,来不及时,也是先挑了白嫩的人跟我飞走。夏碧挑人眼光与我甚合。
她声音小而确定:“给商山大哥。”
我收起荷包,应了下来,再将红脸小丫头送出门去。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司元贞让人将我送到南溪山去。
马车外人声喧喧,我抬帘望出,各色行人纷纷避让,一个华锦男子抬头欲窥向帘中,与我眼神撞个正着。
驱车小哥高声喝道:“看甚!”
男子又吓到般地急急忙忙低头,我撤回眼神,颇感无趣地放下帘子。
前两个月时,京城哪家府里没几颗花树?单说定王府里我们四人住的小院正中,便是一棵五十多年的大桃树。花开时节,一地的粉瓣迤逦。那时候四人坐在花树下的石桌边打牌嗑瓜子,好不惬意。
现在非去南溪山折腾一遭,听驾车的小哥透露单单是路上就需大半日的光阴。
驶出城中,人声逐渐消退,余下清晰的辘辘轮声。
“请问,还有多久到南溪呀?”我实在无聊得不行。
小哥声音慢吞吞,丝毫不见方才赶人时候的凌厉样子,“姑娘莫急,咱们方驶出城二十里,还要两个多时辰呢。”
我闭眼,盘腿做出打坐的架势,心中默念北斗经,可怎样都入不了心。车声风声,声声入耳,声声扰我。我好像越来越像个人类了,从前数年时光不过枯坐一回,而今,在人类几十载的寿数里,我这两个时辰也显得漫长。
车身又蓦地颠簸,正坐不稳,我只得放弃。
车前小哥慢吞吞的声音传来,“姑娘坐稳,咱们驶上小道了。”
我忽然听得前方一清晰有力的女声,“她怕是坐不稳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语气却又说不上的冰冷陌生。
我掀开帘子,循声望去——
来人全身衣黑,装束简洁,唯有一头乌发用红带子束在头顶,左腰处别一柄长剑。
素清!
小哥停了马,按住刀柄,护在窗前。
前些日子,我与素清虽有些动手动脚的矛盾,但也远没到持剑劫车杀我的仇恨。我踟蹰问她:“你这是?”
她唰地抽出长剑,生风一般向我跑来,“杀你!”
真是来杀我的……她,她手前些日子不是断了吗?怎么恢复得这样快!
小哥拔出一柄弯刀,高日映锋刀,刺白刀光飞快晃过我的眼。
愣了一息。
我还没活够!
“姑娘快走!”
“走什么走,命留下!”
尚书府真是卧虎藏龙,昨日美娇娘,今日就要持剑断我命肠。
我又愣了半息,直至车外刀剑相碰时尖得刺耳的摩擦声将我拉回神。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