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元贞年二十,正妃侧妃侍妾一个没有,故内院侍女仅有四人。
除我之外,还有清荷、夏碧、秋雁,我们四个各自占得一间偏房,四间偏房紧紧邻着。
我醒来后首次去清荷房间,传说中的内院八卦集散地。彼时秋雁正与清荷议论尚书府的宋二姑娘。
“宋二姑娘绝顶的样貌家世,放出话来非殿下不嫁呢。”
“可殿下已二十了,也不曾与亲近女子。我听闻皇帝陛下还曾过问殿下房中事。”
我方踏入一只脚,便被秋雁塞了一手的葵花子,又被拉着坐在中间的矮凳上。
“沛沛,你与殿下相处最多,可知殿下喜好什么样的女子?”
思及那人,本以为他对沛沛有点意思,没成想朝夕相对,他坐怀不乱,没有一个哪怕是半个对我的暧昧动作。
血气方刚的,他却是不合年纪的无欲沉静。我一时不确定他喜欢女子,避重就轻地拐弯胡说:
“姻缘一事,端看缘分。殿下非俗人,怎可草草结俗缘。”
见得两人若有所思,我急忙转了话头:“我记忆自坠湖以来一直不大好,你们可记得我从前有无错处,惹得殿下不悦?”
两人齐齐摇头。
那司元贞一句“莫要学他”,是临时起意?
双手突然被人抓住,是清荷,她眼睛发光地看我:“我伺候殿下时,便见殿下书案上常摆着本道经,且殿下年年都会去山中闲修一段日子,你说,殿下会不会是在寻仙女啊?”
我寻到知音般地朝她眨眼。
道经?是我从未在司元贞案上见过的东西。
心中暗叹,你们殿下怕是要与男人结一段不俗的缘分。
人间四月芳菲尽,凡世白鹤多操劳——一月前的纤纤玉手,如今右手处细摸能碰到突起,那是我磨墨磨出的茧子,每日还要伺候司元贞几个时辰,干站得我腰酸腿乏。
这令我深深怀念被撒掉的断肠散,早知道就用上了。
因着我的奉献,其余三人松闲不少,内院八卦集散地里葵花子的破壳声终日不断。
“宋二姑娘近日据说病了?”
“哪里是病了,我二姨父家表弟的妹夫的大哥在宋府做差,她是被禁足了。”
“三月桃红君不见,挽得春情留与君。诗会上写给殿下的自荐诗,都流到咱们耳朵里了……”
“宋尚书不知多羞呢。沛沛,别睡了,起来说道说道。”
我揉着疲惫的眼睛,“宋大人大概看不惯自家女儿使劲倒贴的赔钱样子。”
鹦鹉妖说:人类男女之情,骤起骤灭,玄之又玄;此物害人也害仙,小白鹤你莫沾莫沾。
我睡眼惺忪回到屋内,一个两尺长的木盒子放在小方桌上。我揉着双眼,莫非司元贞良心发现察觉我辛苦,送来的慰藉之物?
打开盒子,又揉了好几遍眼睛,方才确定盒中是——
两颗头。
沛沛的母亲与小弟当真被杀了。他们与那人无冤无仇,却被狠心地杀掉,丢弃在我这里。
手心冷汗瞬地冒出,两双没合上的眼被黑红血液浸没,阴森森地盯我。
砰——!
我猛地拍下盖子。
怕甚怕甚,昔年我也杀过一个土匪。
月黑风高夜。
我找了个僻静无人的院子,将盒子埋到一颗大槐树下,又在槐枝缠了白布条。白布条随夜风飘着,好似没有归处的孤魂。
这般狠毒的人族,自相残杀,怎就是万物之灵呢?
夜色晦暗,我一路神思涣散,直至伸着脑袋撞到一个人,虚着眼看了许久才认出,我低头行礼,“司、殿下,你,万福。”
他问:“怎么变成结巴了?”稀松平常的语气,就像每日问我:早膳吃了吗,吃的什么,好吃吗。我却不能像以往那样,稀松平常地回答:吃了,粥,没味道。
那两颗人头,好像在血淋淋地看我,死不瞑目。
他转了问题:“现已亥时了,怎么还出来?”
我渐渐回过神,说出句完整话,“出来看看月亮。殿下您这是?”
良久无言。
他说:“我也看月亮。”
说罢负手缓缓走了。
我脖子垂得隐有酸意,抬头,看到一片黑黢黢的天空。
次日我向司元贞告了假,在长安街上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就是在这条街上,我决定丢弃断肠散。我早不是沛沛了,这是她的因果,我也没有办法。
无数嬉笑怒骂的面目在眼前靠近又远离,春暖花开时节,人世繁喧处,一股莫名寒意在我周身浸延。
占据他人身体,按说亲人逝世的情形我是该哭一哭的,再消沉一阵子。然而干嚎几嗓子之后,却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姑娘——”有只手搭在我肩头,“在下周致北,那日多谢姑娘搭救了。”
那个小酒鬼。
小酒鬼手上拉了个高挑而纤瘦的女子,女子面容有些眼熟。
她噙着浅笑向我点头。
“这是在下的娘子,名唤飞云。”时人为表自谦,多称发妻为贱内。
我点头回礼,“举手之劳,两位不必挂怀。”
周致北似是想到有趣事物一般,“那日被娘子见你我当街拉扯,我回去可吃了好些苦头,才把事情厘清。”他另一手摸着脑后,大大咧咧,“今日还是娘子认出的姑娘。”
飞云在酒鬼手背一拧,不见得多重的力,酒鬼顿时皱着眉眼讨饶:“是愚夫眼拙,愚夫眼拙。”我觉着,这两个人类甚有意思。
“我叫沛沛。”
“沛沛姑娘,”周致北继续摸着脑后,追问:“不知姑娘姓甚?”他又被拧了手背,皮上实打实地出现绯红印子。
姓甚?府里侍女似乎都没有姓氏。我回过神,凡世里,可以随心被发卖打死的奴仆无关紧要,奴仆的亲人,死了也无关紧要。所以那人说杀就杀,害了两条人命仍有恃无恐。
“我没有姓,在定王府二殿下身边伺候。”
飞云狠狠扔给周致北一记眼刀,捧住我双手,“定王殿下谪仙般的人物,沛沛好福气。”
“在下冒犯,沛沛姑娘见谅。”
周致北脸颊通红,似上次喝醉时候的醉鬼模样。
成为沛沛这几月来,我常觉与这人间无甚干系,事事仿佛有层薄雾隔着。而眼前笑骂的周酒鬼与飞云,让我想要靠近,似乎,靠近他们我更像人类。
正欲探问两人家住何处,却被一道娇脆女声打断。
“你就是沛沛?”
女子身着如新生黄鹂般的俏嫩颜色,将我从发髻到脚尖打量个遍,言语却不友善:“果真是个惑主的狐媚玩意儿。”
周醉鬼与飞云面色不虞,飞云的眼刀一道道犀利地朝女子甩去。
我眼神阻止红了脸欲开口的周醉鬼,直视前方:“姑娘有何指教?”
“我家小姐要见你。”
女子身后立了六个家丁。
司元贞的招蜂引蝶的能力非凡,其中最为执着的当属宋二姑娘。
“可是宋二小姐?”
女子昂首点头,正催促家丁围住我。
“事发突然,容我片刻。”我转头交代周醉鬼与飞云,“烦请两位帮忙将沛沛的去处传与定王府,以免沛沛归府不及时被当作逃奴处置。”
逃奴,断手断脚有之,丧命有之,处置端看主人心思。
两人应下,飞云安抚地轻拍我手背。
我还不熟悉人类美丑,仔细端详这传闻中的宋二姑娘:大眼,翘鼻,红唇,小脸,肤白,细腰,处处符合美人之要素。
故而客观道:“小姐您真好看。”
她彼时正坐在坐倚着头,三分敌意三分好奇地打量我,复又站起身来,长裙委地,周身摇曳若春风细柳,绿色薄纱下的皮肤若隐若现。
“我听闻这几月来,殿下身边贴身伺候的仅你一个侍女?”
声音如从春潮浸出一般,水盈盈,语气却带了隐隐的敌意。
心中暗骂司元贞这祸头,扰得我做人不安生。既是他害我到此地,说他几句坏话来自保,合情合理。
我带着哭音无奈干嚎:“沛沛不知如何得罪了殿下,日日在殿中干站几个时辰,手磨墨甚至磨出了茧子。”
我诉苦一般伸出长茧的右手。
宋二姑娘上前,一股腊梅暗香盈来。
她仔细寻找着茧子所在,看不出来,又上手摸寻,直至碰到一处凸起,“辛苦你了,手指确实比我房中丫鬟粗糙些。”
说罢,峨眉蹙起,娇颜面露疑惑
我继续添柴加火,“殿下顾及名声,磋磨人都是这种细水长流的手段——”
“住嘴!”她蓦地挺高声音,“不可非议殿下。”
我眨着眼低头。心中不解,这美人想是多有青年才俊爱慕,怎就瞎了眼非要司元贞?他甚至,可能,不喜欢女子啊。
有人进来,是先前胁我来宋府的女子。她换了套素净衣服,斜眼扫着我,我一脸茫然无辜地回视。
“姑娘,这丫头巧言令色,她在殿下面前怕又是另一套狐媚说辞。”
我是只爱美的白鹤,白毛狐狸长得也甚合我眼光,一日被人两度说狐媚,说得我舒心。
“今日大殿下邀老爷饮宴,二殿下必定心急,此时即便您打杀了这个狐媚子,二殿下也没甚可说。”
杀我?人之七情六苦我尚未领会,好不容易得来的造化,现在就死实在是亏得大,我还指望这次精进个五百年修为。
我眼露乞求,欲开口辩解,素衣女子甩来一句“闭嘴”。
“这小妮子一脸狐媚样,终日缠着殿下荒废正业,小姐为殿下着想也该清理了她。”
狐媚,又是狐媚,狐狸哪儿惹你们了!我一白鹤,又怎么你们了!
“小姐您想来心善,不如将她一张狐媚脸蛋毁去,如此也可放她一条生路?”
我不大想听到狐媚这个词了。
宋二姑娘坐下,单手倚头,双眼轻闭,很是困扰的模样。
静了十几息后,她蜻蜓点水般地颔首。
我狠狠瞪着这两个黑心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