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之后,令仪才反应过来自己不会游泳,急忙闭气,反而呛了好几口水。
她的意识慢慢涣散,眼前只有齐询靠近的脸,唇间温润的触感瞬间激起她的怒意。
她刚想把齐询往水深处按,眼前浮起一串晶莹的泡泡。她蓦地明白过来,原来他在给自己渡气。
她本来想留个活口指证他的,就算不能,淹死他也好。可是现在,她反而什么也做不了了。
她的注意力一转移,加上呼吸难以为继,扯着齐询下沉的力度减弱,齐询便借着水的浮力拽着她向上提,一会儿二人就冲出了水面。
皇上惊魂甫定,唤侍卫把两人拉上来。
齐询让她伏在自己膝上,拍打她的后背,逼她吐出口中的水,又渡了几口气给她,她才慢慢顺过气来。
在水下的须臾之间,竟像是半个世纪那样漫长。在迷蒙之中,她偷眼瞥了齐询一眼,发现他竟像没事人一样拧着衣服,眼一翻,昏了过去。
“她怎么还不醒啊?三殿下都在御书房待一晚上了。”
清晨明媚的阳光洒在她的眼睛上,宫女说话的声音传入耳中,唤醒了她疲倦的神经。
令仪慢慢坐起身,唤玉衡上前。
“玉衡姐姐,帮我打水来洗漱吧。”振奋了一下精神,令仪干脆利落地穿好了衣服,坐在镜子前整理仪容。
玉衡从镜匣里取出了一盒胭脂,准备给她上妆。
这盒胭脂还是上次入宫齐询买来送她的。有一天早上,齐询为了好玩,主动提出要给她上妆,结果把她画成了一个花脸猫。
她气得鼻子都歪了,但看着齐询满意的神情,终于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看着盒上纠缠的双鱼纹路,令仪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摆了摆手道:“这时候我不能打扮得太花枝招展,姑姑帮我上个憔悴一点的妆容吧。”
玉衡想了想,随手帮她摆弄起来。
令仪看着她上下翻飞的手,问道:“那边情况如何?”
“刺客都被四殿下下令射死了。”玉衡想了想,继续道,“皇上嘉奖了姑娘和三殿下的救驾之功,四殿下功过相抵。”
当御书房中的众人见到花容失色的令仪时,因她昏迷等了一晚的怨气慢慢消散。
令仪口称万岁,给皇上和皇后请了安。
“平身。你救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皇上威严的话音自头顶压下,似有千钧之重。
“皇上为万乘之主,安危重于泰山。皇上只要龙体康健,对于民女来说就是最大的恩赐。”令仪神态恭谨,侃侃而谈,众人无不惊叹。
皇帝虽知令仪是在拍马屁,但一番假大空的套话听下来仍是十分受用,笑着点了点头。
皇后刚刚因儿子犯错受了丈夫的训斥,见令仪对答如流,冷笑一声,不甘心地转过脸去。
“老三刚刚跟我说,他想讨你做赏赐。你意下如何?”
令仪猛地抬起头望向齐询,又慢慢低下了头。
皇帝问她意见,多半只是走个过场。她当面拒绝,明摆着会让齐询下不来台,但她只能如此。
令仪强笑道:“多谢三殿下垂爱。只是令仪尚未及笄,还想多在父母膝下多尽孝道。”
“先把亲事定下来,等你及笄再过门。老三可说你们两情相悦,难道不是?”皇上锋利的眼刀“唰”地扫过满面失望的齐询,“过两年你若有生育可以抬作正妻,可好?”
令仪的背上冒起一层冷汗:“三殿下对民女悉心照顾,只是婚嫁之事关系重大,民女不敢妄言。”
书房中央的香炉冒出苏合香的袅袅烟气,平添一室静谧。
皇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转向皇后:“前不久进宫照顾老三的是不是她?”
皇后来了兴致,敛眸压抑着眼中的光芒,恭声应道:“是。”
“你们都亲密到这种程度了,也不会有人敢娶你了,最终还不是要嫁给他?既然以后还是要来求这个恩典,不如眼下一并办了,也给朕省了不少麻烦。”
令仪忽然感到一阵烦躁,衣服被浑身汗水黏腻地沾在身上。
她也是有功之臣,得到的恩典竟然是出嫁?
皇后抚了抚鬓边的衔珠凤簪,轻咳两声:“臣妾当时也是这么说,但见询儿病得蹊跷,寝食难安,所以一直耽搁到现在。既然皇上要做主,臣妾也高兴。”
皇上逼视的目光射了过来:“老三上次缘何生病?听说祭拜贵妃的时候也没什么精神。”
令仪心知皇后是想提醒她指证齐询,但眼下齐询救驾有功,不是好时机,不如卖个好,让齐询更信任自己,便道:“太医看过了,只是发烧而已。”
“朕怎么听说,他是服了禁药?”皇上瞄了皇后一眼,语声突然凌厉起来。
齐询还欲否认,齐谌已膝行上前道:“父皇明鉴,三哥是在儿臣设的宴上中的毒。儿臣难辞其咎,求父皇责罚。”
这下,齐询想否认也不行了。
齐烜目光如刀,射向齐询:“老四会设宴请你?你们兄弟俩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齐询镇定自若地解释:“是四弟设宴请别人代为说和,我才去的。”
齐烜袍上的龙纹夭矫腾飞,给他的话语增添了几分威严:“整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他设宴请别人,你为什么要去!”
齐询回头望了令仪一眼,低下头一言不发。
令仪叩头道:“是六公主与民女之间有些误会要澄清,四殿下代为说和,三殿下是来做见证的。”
齐询兄弟俩的目光陡然集中在她身上,只是一个是为她帮自己解释而感动,一个为她遮掩齐询跟踪自己的实情而震惊。
齐谌眼珠一转,接口道:“儿臣本来不想把三哥牵扯在内,谁知三哥关心阮姑娘,跟着臣弟出宫,才会惹出这档子事。根本原因还是儿臣不小心,求父皇责罚儿臣。”
齐烜听他言语中隐隐透出几分埋怨齐询之意,不禁皱眉望问齐询:“既这样说,你是自己去的,便不算别人害你,是你自己不小心。你后来没再吃那东西吧?”
得到了齐询的否定答案后,他提高了声音怒斥道:“你怎么知道弟弟出宫是去见谁,又为什么要跟踪他?原来你天天无所事事,就在忙这些!”
齐烜转脸又骂齐谌:“你也是多事,姐妹之间的事为什么掺和?自作聪明!”
齐询原先的喜悦此时已荡然无存,炽热的心一寸寸冷却。
他的手在衣袖下紧握成拳,胸膛上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门口忽有侍卫来报:“有百姓出首,臣等抓住了一个刺客。”
片刻侍卫押着那刺客上来,紧紧禁锢住他疯狂挣扎的身躯。令仪仔细打量那人的装束,内心涌上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
虽然他的衣服脏兮兮的,像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打斗,身上也有伤,但从头到脚都很干燥,连一星半点的水渍都没有。
“不是说没有活口吗?他又是哪里来的。”皇帝满腹狐疑,沉声问道,“他招了吗?”
“臣等审讯了一番,刺客已招了。”那侍卫俯伏在地,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一句话,“主使者是...四殿下。”
在场众人俱是一凛,皇后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皇上明鉴,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令仪看着满面惊愕的齐谌,也觉不可思议。
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抓到了刺客,还恰巧招供是出自齐谌指使?
皇帝面色如常,对刺客道:“指使你的人在现场吗?”
那刺客的目光从每个人面上扫过,最后却停在了齐询身上:“是他。”
皇帝勃然大怒:“老三,你要做坏事,竟还打着弟弟的旗号!”
齐询手脚发软,哀声问:“他说是儿臣做的,父皇连问都不问?”
“你要怎么问?”皇帝一脸看好戏的神情,看着齐询走到那刺客身边。
齐询背着手围着那刺客打转,沉声道:“那些刺客假扮成表演水戏的艺人,而这人身上连水痕都没有,此为其一。”
那刺客立即反驳:“当时岸上也有我们的人,身上没有水也很正常。”
“好。”齐询并不气馁,问道,“我指使你们行刺的缘由为何?”
“因为您想当皇帝,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那刺客看了一眼齐谌,讷讷回答。
齐询道:“当时不仅父皇受惊,很多妃嫔皇子也都受伤了,说明刺客目标不只在父皇。何况父皇会选儿臣当继承人吗?”
齐烜嘴角勾起一个旁人不易察觉的冷笑,不发一言。
“儿臣怎会为他人做嫁衣?此为其二。”齐询言罢,又问那刺客,“你们祖籍是哪里的?”
那刺客眼珠一转:“我们祖上是在太湖边上居住,因连年战乱才入京定居的。”
“正好。”齐询眼睛一亮,向那刺客叽里呱啦说了些杭州方言,软糯香甜。
那刺客后喉结滚动,脸上仍是一片茫然。
“这些人即使入乡随俗,也不会一点都听不懂杭州话吧?但方才儿臣说的只是杭州人最日常的问话,他却毫无反应,所以他根本就是在说谎,此为其三。”
齐询复跪于皇帝面前:“父皇圣明,请还儿臣清白。”
令仪以为是齐谌找人栽赃,但见他面色茫然,不禁更加疑惑。
那刺客闻言,喉间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你敢做不敢认,枉为男子!我今天就以死自证所言无虚。”
话音未落,刺客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侍卫掰开他的嘴,在他舌下发现一枚毒药。原来他早含了一颗药丸,咬破外面的薄膜便可自尽,看来是早有预谋。
皇帝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在皇后的连声呼唤下才回过神来。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难言的疲惫:“散了吧。”
齐询高声道:“求父皇查出是谁指使这个人来陷害儿臣的!”
“他都已经死了,朕怎么查?”皇帝挥了挥手,看上去疲惫得像苍老了五十岁,“朕相信你,此事从长计议。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给你。”
他顿了顿,迟疑着问:“你从何处学来的方言?”
齐询回答:“是舒颜姑姑教给儿臣的,儿臣一直记挂母亲,不敢或忘。”
齐烜想了想,柔声问:“是原先伺候贵妃的宫女吗?”
齐询点头称是,齐烜又问:“现在还是她照顾你吗?”
令仪几乎疑心是自己眼花,不然刚刚气势宛如黑云压顶的皇帝,眼底怎会忽然温柔得像是积了一潭春水?
齐询神色哀痛:“她五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是皇后送的玉衡服侍儿臣。”
令仪一凛,才知道玉衡竟然是皇后的眼线。
齐烜瞥了一眼身侧面色尴尬的皇后,手指轻叩桌面,若有所思。
“你不忘本,很好。”皇帝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后面色苍白地紧随其后,众人向二人的背影行礼后散去。齐谌经过令仪身边时,向她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然后径自离开。
令仪却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因为齐询铁青色的脸已经如乌云压顶般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