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垂眸点点头:“是,我听说了,最近又有些乱。”
自三年前11月的武装冲突过去后,目前埃塞平静了一阵,但听说最近某些区域又开始蠢蠢欲动,静水之下暗流汹涌。
“不过我听说主要集中在北边?”
阿吉摆摆手认真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哪都乱。”
一字一顿,像向老师炫耀最新学习成果。
季夏惊异于他突然爆发的中文实力,瞪大眼点了个赞表示认可。
又笑着拍他肩:“不过有你在,我有什么好怕的?”
且不说武乱集中在北面的提区和东南面的两大州交界处,而咖啡产区大多集中在中部和西南部,受到的影响有限。
更重要的是,阿吉是季夏见过最靠谱稳妥的向导。
在埃塞办事,找到朋友搞好关系永远是第一步。阿吉土生土长埃塞人,又是个中国通,除了会说中文和埃塞通用的英语,还有官方语阿姆哈拉语和另外3种民族语。
阿吉嘿嘿笑了声,对季夏的夸奖有些羞赧,问她:“一定尽力。说起来你这次要找一个什么豆?”
三人这才进入正题。
季夏掏出本子,写下两个词,而后撕下,在小桌板上推到二人面前:“你们认识这个人或者这个庄园吗?”
纸条上写着几个漂亮英文:特斯法耶·巴布鲁·塞多;艾米丽庄园。
季夏解释道,手指在纸条上敲点两下:“我没有豆种名字,估计是因为这款豆最近刚研发出来没多久,还没起名。不过拿到过这个豆的人,给了我这个人和这庄园的名字。”
虽然季夏只套出了这点信息,但以阿吉叔侄对埃塞咖啡界的了解,她对他们有信心。
然而,俩人看过之后,思索片刻,对视一眼,先后缓缓摇了摇头。
海亚皱着眉头先开口:“我在这里做了20年咖啡生意,没有听说过艾米丽庄园。”
阿吉摩挲着下巴,也是一脸为难:“这个塞多……难道是庄园主?我和埃塞大半咖啡庄园打过交道,如果他在这做咖啡生意,又能研发出这么厉害的咖啡豆,我没理由没印象。”
季夏听闻也困惑地拧了拧眉。
她的咖啡很快见底,年轻女人伸手,季夏便将空咖啡杯放在她手上,她却没接稳,抖了抖,咖啡杯差点摔落。
“没事吧?”季夏忙稳住咖啡杯。
女人有些慌乱,抬头看了眼海亚的脸色,才将杯子收过去,敛目摇了摇头。
阿吉:“不过阿夏,你一定要这款豆吗?我最近也找到了几款非常美味的瑰夏,你要不要尝尝看?”
季夏点头:“嗯,可以试试。”又叹口气,“不过估计是很难超过我这款。而且这可是世界冠军用豆,很快就会有很多人找过来。”
她方才一下飞机就看了社媒消息,Eric果不其然拿到了冠军,她为他发去了祝贺的短信。也看到官方公布了他的比赛用豆信息,不过只是简单的国家和庄园,没有更具体的信息。
她继续说:“所以我不仅要找这款豆子,还得尽快。”
“真的非这款不可?我最近发现的那两款也很多人打听的,肯定都能卖个好价钱。”
季夏看出了阿吉的不解,只得耐心解释:“这款豆我我不光是要拿生豆,而且要买种。”
“哦?你开始做咖农生意?以前你好像只做贸易。”
季夏于是挑重点把家乡的情况和阿吉说了说。
无非就是随着上辈人老去,一代风光无限的茶庄逐渐败落的故事。
随着最近几年的青年人口流失和运营不善,以季夏爷爷为首的雅沐村村民所种植的茶园,产茶量下降,茶叶质量不佳,因此茶商那边的收购价也叫不上去,一群老人借钱支撑着,一来二去欠了不少外债。
三年前,周围几个村陆续将茶庄签给了国内大型咖啡集团睿帝咖啡,用于开辟精品咖啡线,那些村民们的收入也因此多少有了些好转。
季夏的爷爷季有为作为雅沐村村长,始终不愿意放弃干了一辈子的茶园,带着一帮老人坚持着。
然而,眼看着去年冬天老伙伴们三三两两地倒下,如今爷爷也是坚持不住了,犹豫着把茶园也都包给睿帝。
可是,季夏听爷爷说,此前睿帝来包山头时,雅沐村村民态度坚决,被对方当成了啃不动的硬骨头,双方多少闹了些不愉快。导致现在谈的价格,竟然比三年前隔壁村的价格还要低个两成。
雅沐村的茶园的茶,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是周边质量最好的。
心高气傲的一群老人当然不同意贱卖。
爷爷想起了在大城市工作的季夏,请她想想办法。
季夏在咖啡界工作这么多年,她一问便知,即便是加上那两成,也是贱卖了这片土地。
她赶回家,一进村,童年记忆里热闹的茶园仿佛是抹上了一层灰。家家大门紧闭,均是怕追债的半夜上门,村民脸色多愁苦,全然没有了她记忆中鸡犬相闻的闲适欢愉。
一辈子腰板挺直的爷爷,佝偻在小竹椅上,疲惫地对她说:“贱卖就贱卖吧,我们几个老骨头种出来的茶也没人爱喝了。土地要荒废,可惜。”
季夏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好像是不由自主说出口的:“既然要种咖啡,为什么不自己干?”
“如果我能找到合适这里种植的精品咖啡,这片山的经济价值肯定比之前高。有经济前景,请人不是问题。现在也有许多年轻人愿意回家发展,就是愁没好项目。”
季夏抬头,问阿吉:“所以你能明白吗?我现在不仅仅需要一款豆子,而是需要一款能帮我们村子翻身的豆。”
“必须是最好的豆子,有最高的经济价值。不需要那么大的量产,我就是要做精品。”她眼神坚定:“不仅要帮我爷爷还债,还必须让村子里的爷爷奶奶豆过上富足的晚年。”
季夏自己讲得入了神,一时间也没注意到阿吉和海亚他们都安静了下来,怔怔地听她讲故事。
“总之,我一定会找到这款豆,如果你们暂时没有头绪,我可以再想办法,不过如果你们想起点什么,随时和我联系,尤其是海亚哥。”她朝海亚眨了眨眼。
阿吉被她说得激动了,重重拍拍她的肩:“你放心。”
季夏:“嗯?”
“我一定挖地三米,在所不辞。”
“是掘地三尺。”季夏笑道:“先谢谢你们了。”
-
阿吉带着季夏到附近的小旅馆先落脚,季夏收拾了下行李,便下楼和阿吉去吃晚饭。
阿吉招待她去吃民族菜,一位穿着白色棉质传统服饰的女服务员接待他们。
季夏落座,轻车熟路地点了英吉拉和牛肉酱,英吉拉是以类似小麦的画眉草为原料制作的当地特色大饼,口感酸酸的,别有风味。她回国后老想念这口,擦了擦手便上手抓起片,卷着酱肉吃。
她吃饭不急不慢,修长手机卷起饼子的一角,优雅滚个小圈撕下,捻点牛肉酱在其中,再抓几条蔬菜丝儿,手腕轻轻一转,放入嘴里细嚼慢咽。和一旁吃得粗犷的阿吉形成鲜明对比。
阿吉瞅她两眼,不由放缓鼓鼓的腮帮,感慨,“夏,你怎么吃饭都这么优雅。”
季夏好笑地瞪他一眼,“你第一次跟我吃饭?怎么,今天一直夸我,要给我介绍男朋友?”
两年不见她更具魅力了。怎样的人才配得上这样的佳人,阿吉不敢想。此外,他还有一点想不通。
“你长成这样,干什么都能赚钱,非得干这行?风吹日晒到处跑,这么苦。”他咽下一口食物,“结婚生孩子,安享晚年。”
季夏额头抽了抽,“我还没到晚年,求你口下留情。”
她听这话条件反射心里不舒服,但她知道阿吉这人,说话直,没恶意,中间又隔着道文化的坎,在他周围这个年龄结婚生子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不是故意恶心她。
“阿吉,在我们那儿,你这叫催婚,是会被挂到网上喷个1000条评论的。”
“对不起,我不想让你不开心。”阿吉丝滑道歉,“就是好奇,在我们这儿,漂亮的女人很多很多有钱人追。你这消失两年,就没有碰到过?”
有钱人……呵,她一个穷光蛋周围哪去认识有钱人?
下秒,季夏脑海中,屈泽的样貌一闪而过。
明明这人举止气质都透着用无数金钱和良好家境浸润出来的狷狂任性和不耐。可她第一次见他时,居然误以为他是什么穷光蛋。
那时她刚到Zed's,带着行李匆匆忙忙,进门后意外发现这民宿一楼居然是个咖啡馆。环顾一周,只看见高高的咖啡机后一个蓬松的黑发发顶。
“那个……”
想想不对,季夏换成英文“Hello”了声。
那黑发顶动了动,从咖啡机上方冒出来。
好高。
男人开始是弓着腰在打奶泡,现在站直,比咖啡机还高一个头。
他关了蒸汽,顺手在桌上敲了敲奶缸,抬头,见她身后的行李,另只手指指楼上,开口直接是标准中文,“房间在楼上。”
在柜台下方勾了下,便从咖啡机和磨豆机之间抻出一只修长的手,白皙指尖晃荡着串钥匙,“喏,钥匙。”
她抬手接过钥匙,掌心划过他之间,指尖触感却比想象中粗糙。
一眼惊鸿。
这是季夏的第一印象。
这人帅得很不低调,骨相深又利落,五官却是意外的淡颜系。眼角微上翘的狐狸眼藏着若隐若现的内双,一双淡眸向下扫了她眼,浅浅的,没什么表情。
左耳一个圆形耳钉,小小的,黑色外镶着圈低调的金。
看着是来兼职赚生活费的穷学生,领口都破了,破破烂烂像被虫啃过,还略有些变形。
她道谢,上楼放置好行李,简单收拾完下楼。两小时的时差,她需要下楼讨杯咖啡。
旋转阶梯下至一半,正好瞥见他从柜台后绕出来上餐,双腿修长,鞋却很破,白鞋上布着黑灰,还破了皮。
他端着咖啡到两个白人女孩桌前,递出咖啡给其中一位,她接过,在那瞬间手却过于刻意地抖了抖,小半杯咖啡就洒在了他雪白T恤的下摆。
即刻,她站起身,满脸抓马,说着sorry但眼里丝毫没歉意,反而抬眼饶有兴趣观察屈泽的反应。
她随手抽了张纸给他擦,偏那咖啡泼的又是敏感部-位,男生不经意地躲了躲。
哇哦。
季夏停下脚步看戏。
他明显是被烫了下,眉头蹙起短促“嘶”了声,眼底闪过不耐,但很快压下去,换成微笑,直说没关系,自己随意擦了下。
季夏“啧”了声。总感觉着笑容不那么简单。
打工人长得帅也不容易,每天累死累活,还得应付烂桃花。
这白女真够抓马的,估计下一步是要手机号。
这打工学生也真够倒霉的,估计还得给人重做一杯。
她猜得分毫不差。
白女坚持赔他一件,给他留了手机号,让他打给她。那男人只是笑笑,接过纸条回吧台后面,重新做咖啡。
季夏盯着他在后头捣鼓一阵,新做的拿铁不再是简单花穗拉花,她见他弓着背脊骨骨节清晰,弯腰捏着拉花针在柜台后一笔一划认真写字。不知道写什么?
再次上餐,她听见他很认真地和那白女解释,这是古老的中文巴拉巴拉,这两个字代表着好运吉祥。
白女笑得合不拢嘴,又说谢谢又说抱歉的。
待他走开,季夏被遮住的视线终于落到那咖啡杯上,上面两个字又大又清晰。
“沙-比”。
“噗哧”,她忍不住笑。
服了。
都说你们不要轻易招惹打工人。
她终于走下楼,跟他点了杯咖啡,顺势坐在吧台边合和他聊天。
“你没事吧。”她下巴点了点那桌方向,“没被欺负?”
学生出来打工挺不容易的,她心下有些同情这位同胞。
“无所谓。”他说话时拖着懒懒的尾调,抬头淡淡看了她眼,“习惯了。”
一挑眉,又拽又张扬。
她朝柜台里瞥了眼,那张纸条已躺在垃圾桶。
凑近了,她这才看清,他浑身上下唯二的装饰,除了耳钉是手腕上那只表。
有点眼熟,她想了想,不敢确定,拿出手机查了查。
皇家橡树概念系列,低调的黑色表带和黑色表盘上低调镶着两颗红钻。最不低调的是这只表的公价。
170w余。
她之所以能认出这么低调的表,只是因为前男友陆文瑞一直对豪表很感兴趣,颇有研究,所以她也耳濡目染。
但当时的季夏还只是摇摇头,心道留学生还是太虚荣了,买假货充门面之前也不看看真的多少钱。
毕竟真有钱公子哥,谁会出来做咖啡。
她“呵呵”声,笑自己那时的单纯。
后来,有次市政的人来通知店门口围修水管,有份文件需通知楼主来签字。远远喝着咖啡的季夏不经意抬头,看到屈泽面无表情把单子抽过来,在咖啡机缝隙里签了个龙飞凤舞的大名。
坐在这栋地段极佳的百年老楼里,季夏突然就觉得手里那咖啡不香了。
抽回思绪,季夏摆摆手,对阿吉道:“有钱人有什么好的?玩不过,吃不消。”
又塞了块英吉拉入口,“想着钓凯子不如自己多赚点钱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