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客 第5章 一滴泪

栖下木叶黄，稻田一片光秃。

村中又有人家嫁新娘子了，只不过，这次盖上红盖头的是白枝了。

村中黄发垂髫喜气洋洋，迎亲队伍吹锣打鼓。

“你家两口子福气好啊，两女儿都嫁给了富人家，以后可就不愁吃穿咯。”

“嗨你别说还挺风光的，瞧那迎亲队伍，啊呦大阵仗啊。”

不关他们事，白枝的出嫁在他们看来当然是风光无限的。

“是了，盐商，缺那点钱吗。”

白家两夫妻又露出了嫁白芸时的笑容，那是种虚荣心被满足后的笑容。

他们说：

“姑娘嫁得好还不是我们的功劳——那白枝固执成什么样。”

“是哦，还得多谢大家那天好心和我们一起劝女儿。”

一切热闹极了，不过这是世俗的热闹。

那些畅怀的笑声也与她无关，那不是她的喜悦。

世事终会变。掀起盖头，揭开轿帘，可以看见一小块景色。

竹林以及隐没其中的江河。

那竹子是如春天的绿，那江水也是春天的蓝。

可在那细雨绵绵的春天，她还见到了一个人，而今以后再无相见之时 。

自那天晚上一帮人齐心合力劝她后，白枝便没再去过江边。

淇商那天后你来过江边吗？没见着我你会难受吗？

我们明面上好歹做了三年的朋友，你可别忘了我呀。

鼓锣震天，吵得白枝头疼欲裂，轿帘外的江水逐渐消失。

林荫镇不靠江 。

白枝的视线依旧是留恋在外面，放在腿上的手不由得捏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些什么。

林荫镇不靠江 ，那淇商回去那吗？

应该不会。

想到这些，往些日子哭了许多次的眼睛又不争气的流眼泪。

泪水像断线的珠子，在她大红的喜服上溅起一朵朵泪花。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江消失了，属于张三家的田看不见了，李四家的橘子林也不见了。

所有她熟悉的，所有她熟悉的人，物，终归尽数消失了。

七月，淇商与龙族其余成员凯旋而归。

大家觥筹交错举杯同庆时，淇商却只想着白枝。

四月仲春一面，二人已有半年时间不见。

半年，好漫长的时间啊，她估计又长高了。

淇商褪去身上满是锐气的铠甲，换上平日青白袍子，急急忙忙就往海面去。

“商儿要去哪？”

淇歌：“见他的人类朋友，母后，他们都有半年不见了，你就别管哥哥了。”

海底的声音远去，淇商来了暗上。

他去了熟悉的老地方，只是那里没有人。

十月对人类来说算丰收季节，淇商想或许是在忙 ，所以并不在意，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这天他在岸上坐了好久，从太阳高照坐到日落西山。

竹林的沙沙声响了无数次，在到傍晚时听到人们的吆喝声。

他都没看到白枝。

算了吧，她今天或许是有事情，所以才没来。

理是这样，可淇商内心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难过。

这种情绪以往不会有的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淇商低下脑袋，他动动手指施法，隐去自己身影，只留白枝一个人能见。

夕阳的光泯灭在山头淇商还是坐在哪，他还有好多在天庭遇到的趣事与艰难险阻要跟白枝说呢。

他还有东西要送给白枝呢。

在等一下吧，万一她现在是在帮家里做事。

于是淇商便一直等。

暮色四合，黑夜将他整个人笼罩。

冷风吹得发丝飞舞。

这种温度在风也曾吹过白枝的发丝，黑色的头发融在背景里，而她的脸上，也总是有抹浅浅的笑。

青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淇商很后悔自己走前没跟她说，害她白来几次，她是不是也是这么在江边等到天黑。

淇商想到了白枝失望的神情。

让她等自己这么久。

真的很该死。

淇商望着前面黑茫茫的一片，这天始终是没机会了，明天再来吧，明天她就来。

淇商又变回龙形沉江往下游流 ，与江水同行的，这次只有失落。

第二天，淇商又来，从早到晚，依旧没有白枝。

没人跟他说话，淇商很难受，同时他也很想一个人。

以后的每一天他都来，可是没有那一天是看到白枝的。

树叶黄了。枯黄的树叶掉了。寒风刮着光秃秃的枝丫。白雪落在光秃秃的枝丫间。

十二月，天地上下一白，淇商依旧没有瞧见白枝。

他心里很急，以往时间多的时候，白枝会领他在周围转转，三年的时间里，淇商对她家乡周遭的一切早已有了些了解。

淇商又变成一个姑娘的模样，往有人家户的地方去。

冬天人间一派凋败。

淇商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白枝原是嫁人了。

嫁人……

他倏忽想起了两人之前的对话，白枝问海里的世界怎么样。

无悲怒的表情，当时看来没什么，可现在想来却像是粉饰太平，那如她家乡朦胧秀美的眉眼下，细想起来是有斩不断的忧心。

龙与人不同，人与龙不同，他怎么忘了这点啊 。

“啊呀小姑娘怎么哭了？”

路人被他反应吓一跳，前一秒还愣愣的，下一刻怎么就泪如雨下痛彻心扉了？

“当人有啥好的，他们呀，姑娘嫁了就不能那般自由了，要什么相夫教子。”

不久前，前往天庭时淇歌说，“人间姑娘嫁了就相当于给自己找了个笼子。”

泪滴滴答答砸在地上，淇商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

“小姑娘干嘛这么使劲，哎呦你指甲都要扣出血了。”

见此场景，路人看得不由得有些惧怕迷惘：跟她问了个人后就一直哭。

“姑娘”长相极美，此时眉毛眼圈鼻子都哭得通红一片。

大娘看得揪心，蹲下来把淇商手从墙上拿下来，好声安慰着。

泪溅在地面，湿了一大片，远看那一滩就好像墨 。

泪浸泡过的眼睛痛得发胀。

淇商不知自己那天是什么时候停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林荫镇许家的。

高墙大院，好像一辈子都逃不出去。

淇商隐去身行，穿梭于那复杂的笼子之间。

功夫不在有心人。

淇商最终是见到了白枝，以及她终日抱着的小孩。

人的年岁不同于龙。

当她日渐衰老时，他却一如初见。

龙的一千岁顶人的一岁，可人也只有一百年的寿命。

白枝最终接受了宿命 ，接受了父母给她的安排。

两人还是会偶尔说说话。

东扯西扯。

直到生命结束 ，葬礼排场可谓极大，一如多年前婚礼一般。

白枝是个生性温和的人，故受待见，为他送行的人也全是真心实意。

淇商和每一次一样，隐去身形，在守孝人群中怔怔望着那口棺木。

黑漆漆，沉甸甸的。

人的一生 ，短短几十年就是装在那里面。

他和那此许家的人一起送她出殡，入土后，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淇商不爱去岸上了，那里他所期盼的人和事已经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