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找人把东郊仓库里妨碍爆炸的东西全都搬走了,按照姜小海给的炸药量,往仓库里运□□、炸药这些东西。
10月2日,姜小海带着五名手下前往仓库,安装炸药。
接好定时装置,姜小海叼着烟在箱子上坐了很久,他想思考些什么,可惜脑子不给他这个机会,空空荡荡的,只能看着仓库里的东西发呆。
小武过来说仓库里所有的炸药都放好了,姜小海点点头,让小武先送其他人回工厂,再来接他。
天色渐渐暗下来,仓库里一直开着的灯光终于凸显了作用。姜小海点上那支烟,拿出手机给郑北打电话。
“喂,大哥,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小海啊,怎么了?”
“有个事我得跟你说。”
“你说。”
“秦义有几个小弟,之前没碰过毒,所以没被抓进去。”
“然后呢?”
“他们现在跟了一个新老大,好像跟你查的案子有关。我收到消息,有几个老外会带一批枪进哈岚。”
“卖枪?卖给谁啊?”
姜小海抬起手抽了一口,呼出嘴里的烟,平静的说:“好像是一个什么外贸公司。”
郑北问:“你怎么知道的?”
“是这样的,他们有个人跟我挺熟的,前两天喝酒跟我显摆来着,说最近要做一笔大买卖,被我给套出来了。”
“时间地点你知道吗?”
“明早九点半,东郊仓库。”
“东郊不都拆了吗?哪儿有仓库啊?”
“这仓库之前是堆煤的,现在荒废了。我认识,明儿我带你去。”
“行,也行,那就麻烦你跑一趟啊。”
“好嘞,那明儿见。”
“好嘞。”
郑北挂掉了电话。
仓库门顶透着漆黑的夜色,就像相认那晚黑漆般的大河。
姜小海把手机放回口袋,吹着口哨,再度哼起了那首歌,那首曾经的歌。
仓库的门开了,带起来一阵哗啦啦的动静,有人从仓库外走了进来。
姜小海看着那人一步步从黑暗里走到灯光下,又从灯光下进入阴影中,《闪亮的日子》渐至尾声。
“小武呢?”姜小海问。
“休息了。我来接你吃饭。”梁嘉驹说。
梁嘉驹站在两盏灯之间,昏暗的光线没能清晰展现他的脸。但这并不妨碍姜小海看清他一身浅色西装,手里拿着偏厚的外套,以及他整个人轻松愉悦的状态。
姜小海从箱子上跳下来,穿上那件外套,跟着梁嘉驹一起往外走。
外面的夜,其实没有姜小海在仓库里想象的那么暗,只是仓库挡住了月光。离开仓库,再走几步,明亮的月色同样挥洒在他身上。
回市区的路上,姜小海第一次把当年他和郑北逃跑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梁嘉驹。
10月3日,姜小海头天晚上在半地下室睡的,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小区外面最喜欢的那家早餐店吃完早餐,买了些包子,拎着去找郑北。
走进公安局里,姜小海直奔大楼,忽然听见左侧停车区“滴”了两声,偏头一看,郑北等人已经在车里等着了。
郑北抬手示意了一下,姜小海立刻从善如流地转身往那儿走。
姜小海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向郑北和其他人打了声招呼,拿出包子给众人分享。
郑北说:“还挺会来事,你哥家开饭店的,忘了?”
姜小海笑着说:“不是,这家包子特别好吃,有猪肉粉条的,还有牛肉馅。”
郑北不吃,姜小海就拿着那袋包子往后座递,赵晓光和顾一燃他们也拒绝了,说是都吃过早餐了。
姜小海颇为惋惜的收起那袋包子,说:“那行吧,留着当午饭。”
顾一燃接了这句话,说:“午饭之前咱们就回来了。”
姜小海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又回过头,附和道:“也是啊,待不到中午。”
到了东郊仓库附近,郑北提前和仓库对面一家叫回味饭馆的店打过了招呼,停好车就带着姜小海他们往那家店走。
隔了没多久,丁国柱和张雪瑶停好车过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人,也是警察。
郑北站在窗边查看情况,大家各自找桌子坐下,姜小海没跟他们一起,独自坐在钟的旁边。
店老板端了几盘早餐过来,放在中间的桌上。姜小海观察了一下,发现是丁国柱和那两个警察要的早餐。
郑北从窗边回来,一个警察自觉站起来给他让了位置,拿了两个小笼包去窗边接替守着。
郑北拿着仓库平面图研究,安排丁国柱和赵晓光一会儿从一号口进去,张雪瑶和顾一燃从二号口走,另外两个警察负责守住外围。
郑北的安排倒也没有超出姜小海的意料。姜小海已经提前让刀疤带着三个人开车过来,把两辆车停在仓库边上当诱饵,各自找地方埋伏,守住仓库出口,为的就是避免出现漏网之鱼。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屋外一直没有动静,屋子里的众人频频看向窗外,隐隐有些坐不住了。
顾一燃看了眼表,说:“这时间马上到了,仓库门也不开,也没车来,怎么回事?”
姜小海以为顾一燃会问他,结果顾一燃看的是郑北。
张雪瑶猜测道:“仓库门口停的两辆车都是空的,会不会是提前交易了呀。”
赵晓光往窗外探看几下,说:“不是,人不会已经在里边了吧?”
郑北犹豫着转身问姜小海:“小海,你确定对方就四个人吗?”
姜小海认真的说:“我收到的消息是四个人。来卖货的是俩老外,哈岚这边接货的也是俩人。”
郑北“哦”了一声,低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张雪瑶和赵晓光的话,刚好给姜小海找好了台阶。姜小海凑上前,顺着这俩人的话说:“大哥,我觉得他们不是没可能提前交易。”
郑北直视着姜小海的眼睛,点了几下头,用气音回了个“好”。
郑北转身回去,重新做了安排,决定带着人先摸进去,在里面等到九点半。
其他人陆续往外走,郑北拿着他的皮夹包站起身,对姜小海说:“你在这儿等我。”
姜小海点着头答应了。
看着郑北离去的背影,刹那间身体的反应快过了脑子,姜小海猛地站起来,快走两步,一把拉住郑北。
郑北顺着姜小海的力道转身,问:“怎么了?”
姜小海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五味杂陈,搪塞道:“没事。小心点,哥。”
郑北笑着拍了下姜小海的肩,让他放心,离开了回味饭馆。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姜小海站在原地,顿觉眼眶酸涩。
姜小海透过窗帘中间的空隙,看着进入仓库的郑北和其他警察们,心里生出些不忍。仓库里的炸药太多了,足以把整座仓库都炸得粉碎,夷为平地。或许,应该少放点炸药;又或许,应该给他们换种死法,至少留个全尸。
郑北跟着丁国柱和赵晓光进了一号门,那扇门被人从里面拉下来关上。姜小海对着那个方向看了很久,最终背对着窗户在时钟旁边坐下。
郑北他们进仓库的时候,已经九点二十五分了,只剩五分钟,他和郑北的恩怨就要彻底了结了。按照计划的另一部分,这个时候,市区里的那座废弃钢铁厂内,枪的交易应该已经结束了。
时间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在这短短的五分钟里,姜小海对时间的感知反复失调。
秒针再转动最后一圈,定时装置就要爆炸了。姜小海收回看向时钟的视线,手肘放在膝盖上,交叉的双手撑着头,难过的、静静的,等待着身后轰然一声,尘埃落定。
秒针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姜小海在心里默默的倒计时。
……4、3、2、1、0……
身后没有动静,姜小海以为是自己数快了,又多等了几秒,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姜小海心里的难过、惋惜立刻荡然无存,直觉有些不妙,他睁开眼看了下手表,分针刚过“6”,现在是九点三十一分,即将进入九点三十二分。
屋内、屋外都是一片安静,姜小海回头看了看仓库,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他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按理说,炸药不会出错,他试验过,也检查过,确定所有的炸药和定时装置都能万无一失。
正想着,仓库的一号门从里面被拉上去了,郑北和顾一燃走了出来。他们两个交头接耳的说着些什么,头都没抬的往回味饭馆的方向走来。
姜小海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幕,控制不住的浑身发抖,气愤、难堪、不甘,占据了他所有的情绪。
郑北为什么没死?郑北凭什么没死?郑北怎么能没死?姜小海脑子里只剩下这些念头,疯狂地质问着自己。
郑北和顾一燃回到屋子里,郑北语气轻松的招呼姜小海:“小海,站着干吗呀?坐着。”
姜小海快速收拾好情绪,他不确定现在问题出在哪一边,只能装傻问道:“啥情况?哥。”
郑北随手把包放在桌上,拍了拍裤子上沾着的灰,说:“你说里边啊?没人,这都九点半了,他们应该不会来了吧。”
姜小海回头看了一眼仓库,张雪瑶等人也从仓库里出来了。听郑北的话,像是不知情,姜小海开始担心炸药在这个时候突然炸了。
郑北又问:“小海,你这消息没错吧?”
姜小海既是对着郑北,也是对着自己说:“不应该啊,哪儿搞错了呢?”
姜小海不甘心的又回头看了眼仓库,转回身对郑北和顾一燃说:“对不起啊,哥。害你们白跑了一趟。”
郑北无所谓似的“嗨”了一声,说:“没事。确实不应该,我不应该拉这么一大帮人,相信一个毒贩的话。”
听到“毒贩”这个词的时候,姜小海心里猛地顿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再无更多反应了。
郑北知道他是毒贩了,这算是彻底跟他撕破脸了。难怪,难怪今天从一见面,就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姜小海平静的想着,连他自己都惊讶于此刻的平静。
直到郑北明亮的眼睛看了过来,姜小海才重新捡起装傻的习惯,生理性地频繁眨着眼睛,问:“什,什么意思?”
郑北没有回答,从包里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是打给那位与姜小海有过几面之缘的熊警官的。
郑北在电话里没有多说,挂掉电话后,一边把手机放回包里,一边说:“二十几杆枪,三百多发子弹,没错吧?”
姜小海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慢慢垂下眼睛,这回换成了他无言以对。看来这回的计划,不仅是他这边失败了,连枪那边也被端了。
郑北说:“学会调虎离山了,你不会真以为我们公安局,就这么几个人吧?”
郑北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和无奈,状态依旧很轻松,就好像,姜小海只是跟他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楼道里又响起脚步声,一个年纪有些大的男人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个黑东西,身后跟着赵晓光等人。
男人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嘲笑道:“这什么手艺这是?这破玩意儿,我一分钟能拆仨。”
姜小海瞟了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他放在炸药上的定时装置。男人仿佛是为了故意羞辱他,把定时装置在坐着的几人中间展示了一圈,最后扔到顾一燃旁边的桌上。
郑北接着男人的话,捧道:“不是人手艺不行,是您宝刀未老,老舅。”
男人和郑北你来我往的侃了两句,就离开了。男人走后,顾一燃带着其他人也出去了。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摊牌摊到这份上,再装傻就没意思了,姜小海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郑北告诉姜小海,是在他和梁嘉驹发现窃听器之后,郑北去了办公室正对面的那栋楼,用望远镜看见了姜小海出现在梁嘉驹身边。
听完,姜小海捂着脸哭笑不得。所谓天意,所谓造化弄人,所谓弄巧成拙,上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还是在刘博文那儿。
“大哥还是大哥,不服不行啊。”只可惜,姜小海不打算再听从天意弄人,他偏要人定胜天。姜小海笃定郑北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浑水摸鱼道:“确实,我跟小马哥挺熟,也确实骗了你,但这不犯法吧?”
听着姜小海亲口承认,郑北的心情慢慢沉了下去:“这才是真实的你呀。秦义的干儿子,姜迎紫的好弟弟,小马哥的心腹。”
如姜小海所料,他的背叛对郑北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郑北陷在情绪里,没有多想就相信了他的话。
姜小海看着郑北痛苦的样子,抬手捂住脸笑了。他现在也有痛苦,但更多的是扳回一局的愉悦。
即便郑北阴差阳错的赢了他一局又怎样,现在不还是被耍得团团转。姜小海逐渐被一种亢奋的情绪所掌控,在刚刚被撕破的面具之上,迅速戴上了另一层面具,把即将接近真相的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方向。
“这啥叫,啥叫真实啊?真实,真实的是,我亲生父母抛弃我,我最信任的大哥也抛下过我。好了,这事过去了。真实的是,在人贩子那儿我会被毒打,在养父家里我也被毒打,在大街上我还是要被毒打。而唯一,对我好的姐姐,成了毒枭的情妇,救过我命的干爹,也是个毒贩,这才是我的真实。这是你这种,长在幸福家庭里的孩子,永远理解不了的真实。”
姜小海一一细数自己的过往,话是真的,情绪也是真的,这些真实和他故意想把郑北溺死在愧疚里,毫不冲突。
在私人情感上,郑北被层层施压的枷锁压得无力反抗,只能用仅有的、坚守的公共道德劝说姜小海:“我知道,我知道你小时候苦,但是现在还来得及,乐乐,跟我回去自首,配合我们,抓捕梁嘉驹,戴罪立功,来得及。”
“来得及,吗?哥哥。”借由当下的骗局,姜小海忽然想起了另一个经年久远的骗局,或者说是误会——他的九月并不是比郑北小的九月,姜小海强调道:“不对,郑北。咱俩其实同岁的。咋咱俩的命差这么远呢?你说是不是,人的命在他出生的那刻,就已经注定了?”
郑北往前挪了挪凳子,试图把自己从情绪里拔出来,站在客观的角度去分析对错:“小海,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但是比你苦的人也很多,但是人家没有去贩毒,没有去犯罪啊。小海,你的路选错了,你知道吗?”
姜小海自嘲的笑了笑,说“我有的选吗?哥。不对,郑北,你真的挺能说大道理的。我甚至有时候,都觉得你很可怜。”
郑北慢慢坐直起来,不明所以的问:“什么意思啊?”
大多数人在听到与自我认知相违背的描述时,第一反应总是下意识地否认,接着慢慢陷入自我怀疑之中。这种与当事人自我认知相违背的描述,有时是对的,有时是错的,还有时谈不上对错,只是描述方基于双方相处的个人体验,所做出的评价。
郑北想就事论事,姜小海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把他往痛苦的深渊里拉。
姜小海把面前的盘子拨到一边,趴在桌子上,认真看着郑北,充满温情的说:“你以前对我多好啊,知道我是乐乐以后,你就对我更好。你道德感太强了,一份愧疚你自己背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弥补的机会,你恨不能把我当亲弟弟待,对吗?”
郑北低着头没说话,姜小海直起身,往郑北的难过里又捅了一刀:“可现在好了,你最想弥补的那个人,其实一直在你的对立面,你之前对他付出的所有,努力,关心,爱,现在都成笑话了。
哎,对了,你还记得我在你家里留的字条吗?我会成为让你刮目相看的人。怎么样,今天有做到吗?”
姜小海的话让郑北想起了相认那天的情形,也想起了一直以来他对姜小海的歉疚。郑北艰难的深呼吸几下,平复着胸腔里的难受,坚守着身为警察最后的底线:“小海,这不是你犯罪的理由。”
在姜小海看来,郑北这就是死鸭子嘴硬,明明都快撑不住了,还非要坚持那点子所谓的警察底线。
姜小海情绪激动起来,反问郑北:“我犯什么罪了?你有证据吗?你抓得了我吗?”
“你真的以为,你能全身而退吗?”
“我不能吗?你要是有足够的证据,你早就亮手铐了,根本犯不着在这儿劝我自首,对吗?”
郑北确实没有证据,他的沉默证明了这一点,姜小海得意的问:“恨死我了吧?”
郑北轻轻点了下头,没有姜小海想象中的深恶痛绝,而是语气诚挚地缓缓诉说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恨。但是我不恨你骗我,我也不恨你想拿□□炸死我,因为在我心里,我早就已经说服自己了,你不是一个好人。我恨的是,一个坏人,他想救我。
我出门的时候,你拉了我一下。其实你应该开开心心地,看着我走出去,被炸死,但是你拉住我了,拉住我之后又松手了。小海,乐乐,真的不能回头吗?”
姜小海用感情束缚郑北的同时,也束缚住了自己。郑北因为愧疚,拼命的对姜小海好,姜小海则在日复一日的纠缠里,假意混做真情,把自己硬生生逼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地步。
现在,姜小海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尝到了恶人装善的苦果,他的虚情假意困不住郑北,而郑北的深情厚谊却让他心生向往。
不过好在,就像郑北的感情之下,仍有身为警察的底线,姜小海的感情之下,也仍有最后一张底牌,时刻提醒着他与郑北注定殊途。
姜小海撇过头,抹掉眼里积蓄起来的泪水,用最大的诚意向郑北摊了一半牌:“路都已经走到这块了,没什么可回头的。”
这一场谈判无果而终,他们两个谁都不会向对方妥协。
姜小海走到门口,再次向郑北和那份不真实的温情道了个别:“再见了,大哥。”
顾一燃带着剩下三个人守在回味饭馆外面,见姜小海出来,大家变得警觉起来,等待着屋子里郑北随时下达抓捕的命令。
刀疤他们还在附近,要是张雪瑶动手,刀疤肯定会开枪。于是姜小海停下脚步,决定主动把谈判的结果告知他们,转回去面对着这四个人,诚恳却又恶意满满的向他们鞠了一躬:“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说完,姜小海离开了,身后没有传来什么不该有的动静。
走过拐角,姜小海给刀疤打了个电话。
“等警察走了你们再撤。不炸了。车,开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