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医生来得很快,病房里的人多多少少都在抹眼泪,白序青作为最小的一个人,竟然少见的没发出一声哀鸣。
他不想管往来忙碌的人群,一个人跑到了走廊的脚落,看着昏暗的应急灯光,心里空落落的,鬼使神差拿出手机给郑祁拨了一通电话。
此刻是凌晨三点,他不知道对面的人会不会接,也知道自己在任性的打扰他人,但他不愿意挂断电话,只任由它响铃。
忽而,电话被接起,郑祁困倦懒散的声音传来:“序青?”
那声音好似填满空虚的钥匙,他心一跳,眼泪毫无征兆淌下来,像天空中找不到南方的大雁,闪动着无助的翅膀,只晓得漫无目的飞翔。
“怎么了?”
“郑祁······”
“哎,我在呢。”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尽量让语气平静正常,双手却抑制不住地抖动,连带着呼吸也脆弱的颤抖起来:“我······我没有爷爷了。”
讲完这句话,他无力地垂下手,看着屏幕上的两个字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手机里传来的呼喊透过听筒,他才重新接起来。
“你听见我说了吗?我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老家的医院。”
白序青任由泪水滑落,他想,原来不是不会悲伤,只是因为没有可以倾诉的人罢了。
“你听着,如果你现在还在F市,我会毫不犹豫骑上我的电动车去找你,但你现在离我三百多公里,我没办法出现在你身边,所以你不要哭啊,我会苦恼没法亲身安慰你的!”
“我没哭。”白序青推起眼镜擦了一手眼泪说,“我只是感冒了。”
“你得了吧。”郑祁毫不犹豫拆穿他,“你骗谁都好使,除了我。”
“你不生气吗?”
“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落寞:“我大半夜把你吵醒,打扰到你明天的课程,你不生气吗?”
“我当然不会生气。”郑祁对此不以为然,“反正明天早上Miss Yang的课我本来不打算听,你得庆幸宿舍里的几位不好睡的都睡了,没给你的铃声闹醒。”
“你现在不在宿舍?”
“当然啊,其他的都找周公去了,我在宿舍还能这么正大光明和你电话?”没成功约上周公的人腿蹲麻了,干脆把拖鞋垫在屁股下面曲腿坐着,“我在阳台外面,门关紧和你说话。”
白序青没吭声,只是看着医院一片洁白,闻着84消毒水味道,静静地呼吸,无端地神游,郑祁也不着急,就这么听着等待,连胸前的起伏也变得有韵律,墙上的指针走过几个数字。
他的情绪逐渐平息,只是流泪带来的鼻音仍旧留存。
“你知道吗,我之前一直觉得,我对爷爷的感情没这么深。”
就像和你打这通电话之前,我也不知道对你的感情这么深。
他略有些自嘲地笑,只不过那笑比哭还难看。
“这很正常,就像我一直觉得对我那个便宜老爹没感情,直到有一次在游乐场偶然碰到,才发觉多么希望他牵着的不是另一个小孩。”
郑祁现身说法,希望他能有份归属感:“所以不要认为自己后知后觉,有些事情是很难察觉的,虽然你是等到白爷爷去世才恍然大悟,但也不需要自责,不需要自怨自艾,因为那本就不是你的错。你能做的,就是在剩下的时光里好好缅怀,好好生活,以他寄予的厚望更认真地走下去。”
说完这段长篇大论,他又不自然地摸摸鼻子:“哎哟,给人灌鸡汤果然不是我擅长的,总感觉有点做作,但理就是这么个理,你将就着听听就好。”
“嗯。”
白序青并不排斥郑祁对他讲如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言论,哪怕对方在一个观点上翻来覆去地重复,他也听得乐在其中。
自从先前生日会事件之后,他甚至都想好要和郑祁摊牌了,但送出耳钉的那一刻,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他发现自己贪婪又怯弱,舍不得郑祁毫无顾虑与他亲密无间,舍不得郑祁一心一意对他独一无二,害怕这句话说出口两个人会再无交集,害怕对方会当场露出厌恶神色唾骂他居心叵测。
他从前总觉得自己是个情感稀薄的人,外热内冷,待人如一的礼貌温和,但郑祁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个特例,他试着像对别人那般待对方疏离,却总被他如火的热情吞噬,那株火苗从足心开始向上蔓延,顺着血管流通全身上下,潜移默化地温暖了整颗心脏,白序青想要解除这样的束缚,却越挣扎,被缠绕得越紧,到最后无能为力任由它肆意生长。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天生的同性恋,或者别的什么恋,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碳基生物,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只有爱的人与被爱的人。
作为芸芸众生里的一员,他是个普通而卑微的个体,不会讨好,不会撒娇,甚至还会对蓄意的靠近产生敌意,镜框下平平无奇的面容无法带给他任何东西,没人会无缘无故靠近他,也没人愿意在碰壁后流露一星半点温情给一个近乎机器人的人类。
顶尖的实力将他摆在聚光灯下,却也把他推离日常的人群,变成传闻中的高岭之花,其他人谈论到他,不会说白序青如何如何过活,而是说几班的学霸多么多么厉害,似乎他已经变成一个专属代言词,而非活生生的本人。
他自认为与所有人都产生了数层隔阂,产生了遥远的距离感,可有一位少年却肆无忌惮地来到身边打破平静,并且不知好歹地妄图与他一起生活,还要聒噪地在耳边重复“你他妈的就是白序青,不是任何的名词”。
从最初虚情假意地回应,到后来敞开心扉地包容,这其中的时日不算长久,却花费了好长的思绪,这些思绪密密麻麻遍布他的脑子,串成了名为郑祁的爱恋。
“你睡着了吗?”
白序青很轻很轻地问。
“唔······差点······”
对面含糊不清地回答。
他感受到郑祁的疲惫,有些自责地说:“快进去吧,等会在外面睡着照亮了。”
“嗯哼?你不用我陪了?”
“我已经好多了,你赶紧睡觉吧,不然明天又要在教室趴一天了。”
“啧啧。”郑祁佯装心痛,“利用完就弃之如履,好伤心啊。”
听得白序青忍不住轻笑:“你别啊,我得回病房去了,否则妈妈得发现我跑了。”
“那行。”他收敛了戏精本色,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才说,“咱们周日再见。晚安。”
“晚安。”
白序青回到病房里,医生宣告了临床死亡,撤除了治疗管道,刚把遗体清理干净。白老爷子静静地躺在洁白的床上,就像普通人深夜入睡的模样,只不过再也无法睁开双眼,摸着他的头叫一声“青子”,病房里的哭嚎声已经止住,但所有人的面上依旧眼眶通红,泪眼朦胧,没有人注意悄然复返的少年人。
躺着老爷子的床被推着要往外去,大姑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拉着床腿求别走,在白序青的记忆里,他这位姑妈最为感性,与爷爷的关系也是兄弟姐妹里最好的,若不是工作地太远,只怕没日没夜都要守在病房里。
其他人好声好气相劝,她仍旧不起,大姑父搂着才发现她发了点低烧,赶紧拉起她强迫着去急诊室开药。
医生写好了死亡证明单需要家属签字,大伯正在拨通殡仪馆的电话,爸爸便上前颤巍地接下,并被通知要等门诊办公室的人上班再盖章。
白老爷子火化这天,天气少有的阴沉,天空降下狂风暴雨淋得人心惶惶,白序青穿了一身黑色,却留在车上,白珍月说小孩子不要进这种地方,阴气重,伤身体,他便顺从地看一张张或熟或生地面孔走进殡仪馆大门,还有匆匆赶来最小的那位叔叔,心里思绪万千。
他的爸爸是家里老四,下头还有两个双胞胎弟弟,当初为了生活,白老爷子把幺子送给别人当孩子,一去就是三十年,后来得知了真相,小叔叔也基本不回家,甚至连认祖归宗都不肯,此刻人已经化成一抔黄土一走了之,即便再不情愿,那心里的怨言也无法抑制住本心的留恋,旧人去了一身轻松,余下的苦难依旧要后人承受,白序青想,死亡或许并没有那么可怕,指不定还是另一种解脱。
郑祁骑车到目的地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半,远远就看见吴楚笙穿了一条碎花裙子坐在电影院门口软座上等着,他虽然对此没感觉,也饶是认为十分有勇气,至少比他初中追吴梦吟时候来得大胆。
他买了一桶爆米花来到玩手机的姑娘身前道:“电影快开场了,还不进去?”
吴楚笙这才发觉人来了,欣喜地站起身,将特地化好的妆展露:“学长到了,那咱们走吧。”
很可惜郑祁并没怎么注意,只是跟着她一起走进了观影席。
他们并排坐在不前不后的正中间,郑祁突然问:“你这看的是什么电影?”
“恐怖片。”吴楚笙老实道。
“胆儿挺大啊。”
吴楚笙没敢说出自己的小心思,只能干巴巴点头。
郑祁把爆米花递过去,对方纳闷道:“学长不吃吗?”
他如实回答:“我不喜欢甜食,就当回你的电影票吧。”
一听见对方把账算得这么清,她又有点怅然,闷闷地咬着爆米花等待电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