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枭仰天大笑,笑声带着尖锐的讽刺。
“亏小皇帝把你还当仙女一样捧着供着,你打的就是这种算盘!你要从根上瓦解漠朔人,让我们全都消失!”
或许不止呢。
半晌,孟长盈幽幽道:“他不会不知道,但这是必须要面对的抉择。入侵一个礼教完善的泱泱大国,同化是必然而唯一的结果。”
“少拿这些大话哄我,你们汉人最会装腔作势!”
万俟枭一掌拍在床上,土炕抖下些灰渣,他眼露凶恶。
“我只知道,我绝不会叫你得逞!小皇帝是个讨好汉人的软骨头!而我会带着新的漠朔九部,重现先祖马踏中原的辉煌!”
孟长盈没有同他争论,只无言抚平万俟枭拍皱的褥子。
过了会,面对胸膛起伏的万俟枭,她轻声道:“离去时,记得给黄雀一家报酬。”
京洛以北,护卫军野外扎营,深夜火把来回,一匹匹快马飞奔而至,倏尔又出。
自宫宴后,万俟望再也没睡过一个整觉。
他手里举着烛台,正在看地形图。
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面容在光影分割间刀刻般冷峻。
“陛下,崔将军正在探查西南方向,短时间内还回不来。”
说话的是月台。孟长盈不在,她们明面上中不好过分我行我素,每日还需向万俟望禀报探查进程。
万俟望没说话,只抬起手挥了下。
月台随之后退,就在转身前一瞬,万俟望突然开口,嗓音很哑:“星展和郁贺……这几天怎么没露面?”
月台脚步顿住,微垂的面上神色细微一变。但她很快稳住,镇定答道:“星展呆不住,自然也跟着出去找人。郁将军领金吾卫,在东南方向探查。”
万俟望原本一直背对着她,闻言缓缓转过身,烛台火苗咻地一下窜高,照亮万俟望那双爬慢血丝的眼睛。
“西南,东南。”
他重复一遍,月台心道不好,怕是叫他发觉出不对了。
但此时,她也只能冷静抬头:“是。”
“万俟枭出逃,北关叛乱,他必定往北逃,”万俟望一字一顿,沉沉砸下来,叫人心头发紧,“崔绍和郁贺却都往南查,这是什么道理,少府卿?”
月台得体肃然,娓娓道:“北方有陛下的护卫军搜索,还有无数城郭关隘。万俟枭其人狡诈,崔郁二将也是担忧主子,才扩大搜寻范围,不放过任何一一丝可能。”
只是万俟望那冷沉的眸光,如嗜血野兽在嗅闻可疑的血腥气,随时都会弹出利刃取人性命。
良久,月台后背出了层薄汗。
万俟望才挥手,让她出去。
月台脚步平稳地走出大帐,无声呼出一口气。
帐中万俟望阴沉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握着烛台的手逐渐用力。
烛台火苗摇晃,甩出一串烛泪,滚烫滴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他恍若未觉,反而露出个笑,如同猛虎龇牙。
“雪奴儿,又来骗人……”
暗夜里的低语叫人听不清,却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深山中,黑衣人垂首跪地,万俟枭靠在土屋外墙上,面上难掩惊讶之色。
“什么?”
“护卫军往南去了。”黑衣人道。
“往南去?”万俟枭皱眉深思片刻,忽而想起一件事,追问道,“郁贺和崔绍在哪个方向?”
“东南、西南。”
悬在空中的心下坠,所有被忽略的细节全部蜂拥而出,淹没了他。
怪不得他出城出得那么顺利,怪不得一路向北甚至没遇到一次追兵,怪不得孟长盈淡定无比,什么都不当回事……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条路又是孟长盈为他选的。
原来,她从来就没想过和他回北关。
万俟枭面色几番变幻,呼吸沉重,转头就进了土屋,大步撩开里屋帘子。
昏暗土屋中,孟长盈闭目躺着,一张雪白盈润的美人面,像是烂蚌里光华流转的一枚珍珠,陋室都蓬荜生辉。
万俟枭下意识脚步放轻,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他狠狠地跺下脚,重重走到床边,一拳打在土炕边缘。
“孟长盈!”
孟长盈眉心蹙了蹙,睁开眼睛,并无太多惊慌,只上下扫了他一眼。
“发什么疯?”
“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挟持你!故意让我逃出来!故意让我反叛谋逆!”
他语速极快,形容狰狞,声音几乎震得孟长盈耳膜发疯。
孟长盈抬手揉了下耳朵,往旁边退了退,平静道:“没有这份故意,现在你早成了万俟望的刀下亡魂。”
这话丝毫没有安抚到万俟枭,虽然孟长盈也并不想安抚他。
他面色因剧烈的愤怒变得通红,紧握的拳头似乎下一秒就要砸到孟长盈头上。
“放屁!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做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为了我!”
“吵。”孟长盈皱眉,有些嫌弃,“小点声。”
“你……”万俟枭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又一拳砸在土炕上,“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孟长盈躲都没躲,只牵起嘴唇漠然笑了。
“你还是这么蠢,”孟长盈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里尽是讽刺,“为了你?为你什么?你有被利用的价值,该为此庆幸。”
“呵——”
万俟枭都气笑了,堵得胸口生疼,指着孟长盈的手指发抖。
“孟长盈,你怎么就这么不可一世呢?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请便。”
孟长盈淡淡吐出二字,然后闭上眼睛。
像是等死,但在万俟枭眼中这是挑衅。
她凭什么这么狂!
万俟枭毫不犹豫提起拳头砸下去,挥拳力道带起风声,骤然停在孟长盈面前,吹开她黑色的额发。
孟长盈睁开眼睛,不意味也不欣喜,只是抬手推开那只拳头。
万俟枭死死瞪着她,手臂肌肉紧绷,拳头丝毫不动。
见推不动,孟长盈松开手,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
万俟枭瞪着她,死死瞪着她,眼睛都酸了,孟长盈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不知道还以为家犬发了疯,主人懒得理,才翻身睡了。
万俟枭被自己的想象气得要命,他上手去推孟长盈肩膀:“睡什么睡!你给我睁开眼睛!”
孟长盈被他晃来晃去,发丝凌乱落在脸上。
她睁开眼睛,随手撩开发丝,眼神凉飕飕的。
“什么事?”
“什么事?!你把我骂得一无是处,转头就睡了?还问我什么事?”
万俟枭不可置信,气得几乎都要无奈了。
“你想坐上皇位,先帝还在时便是如此。如今时也命也,从小贵族跌到平民阶层的胡人,北关军中被禁选清显的胡人,还有北地无数愤恨迁都、不满汉化的胡人,都会是你的拥趸。”
孟长盈忽然开口,不疾不徐地述说。说到最后,她抬眸倏然看向万俟枭,薄唇开合。
“振臂一呼,千呼万应。这样还不够吗,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万俟枭哑然,听着听着,竟也觉得很有道理。
他得了许多好处,他在气什么呢?
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用力摇头,怒道:“你说得好听,这都是你一步步谋划出来的。你才不是为了我,你是要北朔分裂内斗!从始至终,你就是要瓦解我们的团结,把我们赶出中原!”
孟长盈闻言默了默,万俟枭见她这样,心头漫上些许得意。
“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对。”
孟长盈颔首,竟直接承认了。
万俟枭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直愣愣看着孟长盈。
孟长盈沉静如水的眼眸像是深潭,又像是一面漆黑的镜子,倒映出人心底最深处的幽微**。
“那你斗还是不斗?”
斗……还是不斗?
怎么可能不斗?
若要他为了北朔安定而引颈就戮,简直是笑话。
他苦心孤诣谋求多年,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命运把他推到这一步,或者说,孟长盈把他推到这一步。
时机、兵马、人心……样样齐备,他若是退缩,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他要做皇帝,要把他那个向汉人磕头的侄子斩杀于马下,要重现漠朔先祖的显赫辉煌,这才是他万俟枭活着的使命和意义!
不需要回答,看他眼中熊熊燃烧的野火就能知晓他的答案。
早在多年之前,孟长盈面对汉兽场上那一对并肩的叔侄时,她就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未来必定会有的一战。
从过去无数政局变幻中延伸出的细线,在此时收拢,每个人都顺着孟长盈为他安排好的戏路往下演。
擂台就位,传统部落的旧王和披上君子皮的新君相继登场。
北朝硝烟再起之势,无人可挡。
北朔,要乱了。
可孟长盈只觉得疲惫,从未有过的疲惫。
她闭上眼:“趁夜北上吧,明日会有人来接我。”
万俟枭沉沉看着她秀丽如山水的侧颜,这样一个病弱美丽的女人,却比千军万马还要可怕。
从乌石兰烈开始,他就像是她手中的提线木偶。
每一步都似乎是自己选的,每一步都为他带来巨大的利益,可最后他的每一个选择都为孟长盈摧毁北朔添砖加瓦。
甚至直到今日,图穷匕见,他仍旧无法反抗和拒绝。
孟长盈像是有操控人心的本事,万俟枭在心惊中甚至疑惑,眼前的一切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为什么他和孟长盈同路走了那么久,最后得到的结果既是他想要啊的,又是她想要的?
他们明明站在对立面,不是吗?
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就像当年他必须要背叛乌石兰烈,必须要拿到北关军权,必须要同可那昆日割席、消灭坞堡……
最香甜美味的果子就悬在面前,谁也无法拒绝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