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远远传来歌舞丝竹之音,声声入耳。
寒风阵阵,裹着萧瑟微湿的冷气扑面而来,胡狗儿和星展走在廊檐外侧挡风,孟长盈仍旧以帕掩唇咳嗽不止。
走在前的星展突然停下脚步,孟长盈咳出水色的眼睛对上一双熟悉的茶色浅瞳。
自湖心亭擦肩一面后,他们又是许久未见。
往日朝夕相伴的人,此时遥遥对望,竟有形同陌路之感。
万俟望一半肩膀隐在黑暗中,负手而立,一身威严玄袍,墨玉金冠,龙章凤表不外如是。
只是那一双眼睛,过分黑沉幽暗,多了些令人畏惧的嗜血之意。
他手指摩挲着青金指环,低低道:“娘娘身子未大好,何必过来?”
语气与从前似乎无异,但太过低沉,有种压抑着什么的危险感。
孟长盈勉强止住咳意,含着水色的眼眸在昏暗中清亮如星,苍白脸庞上带着病态的嫣红。
“既是送别北阳王,我自然要来。”
万俟望长眉微扬,浓黑长睫下半遮的眼瞳闪过一抹流光,语调怪异。
“我还以为,娘娘等着叔父兄终弟及的承诺呢。”
孟长盈眉心微蹙,想起来这是万俟枭在去年春社说过的混账话,不知万俟望是如何知晓的。
星展闻言,立时愠怒喝道:“小皇帝,你休得无礼!”
即使万俟望尽是不同往日,星展仍旧对他不假辞色。
万俟望直视孟长盈的眼神没有一丝晃动,在星展怒喝之后,反而向前走了一步,整个人从黑暗跨入明亮灯烛下,那只被遮住的绿宝金珠现身,微微摇动。
“兄终弟及,哪里比得上父死子继。”
万俟望嗓音沉晦喑哑,每一个字眼都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拥有钻入耳朵令人颤栗的粗野感。
周围宫人侍卫无数,所有人都垂首低眉,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没听见什么皇家秘辛。
星展也傻眼了,回头去看月台。
月台紧紧皱着眉,眼中暗含敌意和愠色。
孟长盈嘴唇微微张开,一时哑然:“你……”
“我比叔父和父皇更年轻,更有力,”万俟望嘴角含笑,眼中凝聚的风暴却近乎癫狂,落在孟长盈身上却又轻柔,“只要你肯给我一点甜头,我就很听话,这样不好吗?”
万俟望总是野心勃勃,生机盎然的。
像野狼,像雄鹰,像狂风,像草原。
他的骄傲与生俱来,是与自然共生的血统中的无穷力量。
从前他的伏低做小只不过是表面功夫,而今天,生于北关的小狼低下他的头颅,真正放下他的骄傲。
可四周一片死寂,冷风呼呼刮过。
孟长盈低头轻打了个寒噤。
或许是一瞬,或许是良久。
她再抬眸,眼中已是一片漠然,热情野性的关北在里面也要落下鹅毛大雪。
“革旧鼎新,汉治天下。‘父死子继’该用在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坐上皇位只是开始,坐稳皇位才是本事。”
万俟望横冲直撞的感情出口,只迎接到一句冷淡的训斥。
他以为他长大了,成了手握权柄的帝王。
可在孟长盈眼中,他或许还是七年前那愚蠢又野蛮的部落小子。
孟长盈言罢,再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越过他离去。
言尽于此,这是她给他最后的忠告。
宫宴大殿,暖香熏人,温暖如春。
佳肴美酒,管弦雅乐,甚是醉人。
可万俟枭自从入座后,便一直暗含警惕。
小皇帝若想动手,今夜是最好的时机。
万俟枭目光一直隐晦在殿中来回,直到孟长盈云淡风轻就座,他提心吊胆的心情不知怎的,稍稍放松了些许。
只是没过一会,万俟望也回来了。
看他居于高座,眼神如狼逡巡,虽说没有流露出什么异常,可万俟枭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酒过三巡,万俟枭面前的酒都冷了,也不曾入口。
躬身行过来的宫人小心为他换掉冷酒,再摆上一壶温酒。
万俟枭随意看了一眼,正待收回目光,忽然察觉到什么,他背后汗毛过电一竖。
宫人已退下,而那只金壶下,露出米粒大小一点白。
是密信!
若不是墨色漆案,他恐怕还难以察觉到那一点白。
万俟枭心头跳得厉害,眼神不着痕迹地朝四周转了一圈,没有任何人给他任何暗示。
万俟枭手掌在下裤边上擦去冷汗,才假借倒酒,悄无声息摸上那点白,将细软绢布一点点缓慢拉近宽大袖口。
成功了!
密信就在他袖口,是在此处查看,还是寻个借口离开再看?
万俟枭只犹豫了短短两息时间,就决定立刻就看。
他可不敢独自离开,说不准这就是小皇帝的陷阱,只待他一离宴,便要在隐秘处捉了他,亦或是杀了他。
定下心思,万俟枭又举目看向高台。
万俟望仍是最开始那副样子,嘴角带笑,但眉目沉沉。
孟长盈也是仍冷冰冰的,看不出什么不同。
但让他在意的是,总是护卫在孟长盈身边的胡狗儿不见了,星展也不在,只有一个月台正在为她布菜。
万俟枭心思乱转,手撑着头作困倦状,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快速拉开绢布,上面只有歪歪扭扭八个字。
“阎王索命,生门在上!”
在看清字迹的一瞬间,舞乐鼓点骤然急促,胡姬纵情欢舞,不少胡臣跟着鼓点抚掌而笑。
而万俟枭额头针扎一般,逼出水汗,瞳孔紧缩如针。
他纵横战场多年,得太祖看中,成宗赏识,在孟长盈手中亦能扩张势力,如今更是万俟望的心腹大患。
万俟枭从来都是个聪明人。即便看不透孟长盈,也能大胆与她合作,刮取好处。
此时他一眼看出,密信中的“阎王”必是小皇帝,而生门该是孟长盈。
可若当真如此,这信又是谁写给他的?
不会是小皇帝,他既动了杀心,何必打草惊蛇?
难道是孟长盈,可她又何必以身试险?
依孟长盈的智谋,想卖他个好,救他一命,绝对不必牵扯上她自己。
迷雾丛生,什么都看不清。
但骨子里对危险的警觉时刻叫嚣着,他抛开多余的念头,只捡起最重要的一头——活命。
大业未成,他的命是最金贵的。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先保全自身,退到北方,再谋大事。
转瞬之间,万俟枭心思已百转千回。
他拿起酒壶,起身走到高座之下,高声道:“小王此来京洛,见车水马龙,集市繁茂,风土人情皆如盛世之景。小王敬陛下!”
他躬身高高举起金灿灿的酒杯,歌颂万俟望的功绩。
他平时不常讲汉话,更不爱说这些古语典故,此时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有模有样。看来不是不会,是不想。
万俟望沉郁眼眸划过一丝兴味,也随之举起金杯,遥遥同他一碰。
“叔父戍守北关,督检长垣,立不世之业,亦居功甚伟。”
两人虚伪地对视而笑,堂下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只装作一派和乐融融。
万俟枭又将酒杯转向孟长盈,向前两步,脚步凌乱似有醉态。
“娘娘临朝称制,扶幼帝登基,赈灾安民,拔除蠹虫,更是——”
他大着舌头,手乱挥着,黄澄澄的酒水从金壶中倾斜而出,倒在青玉地砖上。
万俟枭似是一时不察,踩到酒水一滑,就闷头向前扑倒。
见向来不可一世的漠朔旧贵领头人,醉倒在京洛的大殿上,行为粗野无状,不少臣子都隐隐发笑,眼含轻视。
正这时,变故陡生。
本该栽倒在地的万俟枭手臂勾上玉台边缘的雕栏,脚下一蹬,借势一转,暴射而出,飞扑上台。
目标正是孟长盈。
而此时月台恰巧转身去端汤药,来不及反应。
电光火石之间,万俟枭已掳了孟长盈跳开,手中捏碎的酒壶碎片边缘锋利,正压在孟长盈纤细洁白的脖颈上。
“放我出宫!”
万俟枭高声大喝,一双鹰眼阴狠怨毒,哪有半分酒醉之意。
月台抛了汤药,“当啷”一身抽出长剑,厉声道:“放开主子,你胆敢伤她一分一毫,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万俟望霍然起身,死死盯着万俟枭手中那块离孟长盈脖颈近在咫尺的碎片,眼眶充血发红,几乎是要吃人。
“万俟枭,你当真好胆!”
万俟枭冷笑一声,不言语,将尖锐碎片贴上孟长盈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脖颈上,立刻划破皮肤流出一丝刺目鲜红。
“住手!否则我屠尽北阳王府,让所有人为你陪葬!”
万俟望止不住地上前一步,嗓音嘶哑狠戾,叫人丝毫不怀疑他必然做得出来。
万俟枭面色微微一变,将碎片稍稍拿远,带着孟长盈谨慎地往后退。
“放我出宫,待我逃出京洛百里,就将她放了。”
“你……主子!”
月台才说出一个字,就看见孟长盈软倒,双目紧闭,似是昏了过去。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喝道:“让开,都让开,放他出去!”
周围的侍卫未动,直到面色黑沉的万俟望一挥手,他们才退去。
万俟枭一手捞着孟长盈,一手还将碎片压在孟长盈侧颈,目光警惕像是被捕获的野兽,一步步逃出人类的包围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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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