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福:“……嗯?”
陛下不是一直在为国事忧心吗?这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话?
可对上万俟望凌厉眉眼,他一个激灵,马上扫清所有杂念,小心猜测道:“这男子若是女子心上人的话,应当是羞涩?”
万俟望闻言,脸色黑沉,眉头紧拧,一看就不满意这个答案。
德福见状,立即从善如流改口:“若只是不相干的旁人,或许会恼怒?”
万俟望豁然看过来,几步走近,诘问道:“要是那女子无动于衷呢?”
德福被万俟望紧盯着,额头上汗都下来了。
毕竟他是个太监,这问题于他而言,有些太难了。
可皇帝还等着,他怎么也得给出个答案啊。
“奴才猜,或许是这女子含蓄内秀,才表现得无动于衷。”
万俟望皱眉拧得更紧,深邃眉宇更显得凛然,叫人不敢直视。
可他的心里却在想,含蓄内秀?这样的词同孟长盈沾边吗?
这人平时冰雪聪明,怎么方才呆成那样,像块木头。
万俟望暗自说完,又把话囫囵过去。
不对不对,就算是木头,她也是最香的那一支。
与此同时,一支羽箭经星展的手,再经崔绍,最终送到崔岳手上。
这一支从皇宫射出的羽箭,穿云破风,直指江北。
即日起,以崔岳为首的汉臣,在万俟望的默许或者说力挺之下,提出“姓族制”。
所谓“姓族制”,即是以人伦姓族为名,去胡汉之分别,明门第之高低。
简而言之,不过门阀二字。
朝堂之上,胡人改汉姓、穿汉衣、言汉语、读汉书……以汉家氏族的眼光来看,胡人无人伦。胡人学汉家诗书礼仪,选擢提拔者,可为人论;世代传之累世高门,谱学大族,可为姓族。
如此一来,胡汉之争压力顿时减轻,阶级门第成了新的压迫。
而此时的压迫者不再是骑马冲杀的胡人,而是口念之乎者也的贵族,无论胡汉;被压迫者也不再是无力反抗的汉人,而是除贵族外所有的臣民,无论胡汉。
有人抵抗,有人欢庆。抵抗者皆是下品,欢庆者才是上品。
曾经同孟震崔岳水火不容的漠朔旧贵改头换脸,将中下层漠朔胡臣毫不留情驱赶离开。
既得利益阶层总是贪婪无情的,紧密的胡人同盟腐化如朽木般不堪一击。
汉改之路,漠朔旧贵与汉家氏族同行。
革旧鼎新,如火如荼。
孟长盈倒是难得清闲,在物阜民丰的京洛之地修养生息,看书下棋,气色都好了不少。
临江仙酒楼。
这是京洛最繁华的酒楼,依山临江,风景秀美。即便是闷热夏日,窗户大开,也有清爽江风穿堂过,十分舒适。
这日,郁贺宴请好友,在此一聚。
“小阿羽,来叫姑姑,星~展~姑~姑~”
星展嘴巴张大,眼睛也睁大,一字一顿地认真教着。
小阿羽在摇篮里,葡萄低的眼睛也圆睁着,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爹!”
声音干脆有力,逗笑了一圈人。
郁贺都笑得见牙不见眼,面上少了忧愁阴霾,多了纯粹的幸福,他应声道:“哎,爹爹在呢!”
崔绍用塵尾扇上的翎羽逗小孩,围着她转了一圈,看她咿呀呀地蹬腿,赞道:“这小腿很有气力,嗓门也大,以后长大女承父业,肯定也是个响当当的大将军!”
月台细细擦去小阿羽额上的汗水,又拿过崔绍手里的塵尾扇,为她轻缓打扇。
虽说开窗便有江风,但顾及着小阿羽和孟长盈都不好吹风,窗户都是半掩着的。
崔绍也一脸汗,塵尾扇被拿走,也没多说什么,只抱起角落里小巧的冰鉴来降暑。
月台慢悠悠地摇扇子,嘴里叮嘱了句:“你抱着冰,记得离主子远些,当心过了凉气。”
“我定然离孟姐姐远远的,也离小阿羽远远的,如此你可放心了?”
崔绍耸肩,手拍拍冰鉴,挑眉往旁边走了好几步,斜靠着窗户歪歪站着。
月台瞟他一眼,被他吊儿郎当的模样逗笑:“没个正形。”
“无事,天气酷热,凉气不打紧。”
在月台有些幽怨的目光中,孟长盈淡淡开口。
说完,她又拿起一只紫檀木盒,放在郁贺面前,道:“给小阿羽的。”
郁贺面带讶异,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这……我代小阿羽多谢娘娘。”
崔绍见状,立刻嚷起来:“孟姐姐,你要送礼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我可是空手来的。”
他说这话,月台可忍不了,立时扬声辩回去:“主子早早说过,是你自个没记住,现在倒来埋怨上了?”
“就是,哪有你埋怨的份儿?”星展也凑到郁贺旁边,边附和,边催促郁贺,“奉礼,快打开给我瞧瞧,我还没亲眼见过主子这礼物呢!”
郁贺挡住星展摸上来的手,将紫檀木盒举在小阿羽面前,嗓音温柔。
“小阿羽,这是孟姑姑送你的礼物,爹爹帮你拆开好不好?”
小阿羽眼睛追着木盒,呀呀又叫出一声:“爹!”
郁贺眉目愈发温情,将木盒打开,小心取出里面的礼物,声响叮当。
——是一只坠玛瑙金项圈嵌宝蝴蝶形长命锁,精致可爱。
玛瑙坠子在空中一荡,立时吸引了小阿羽的目光。她伸出小手,“咿呀”一声,正好抓住了一只玛瑙坠子。
孟长盈眼中流淌着柔和笑意,轻声道:“看来她喜欢。”
月台用翎羽尖轻扫小阿羽肉乎乎的拳头,轻声细语道:“小阿羽,这可是孟姑姑亲自画的图样,改了许多版,是这世上第一无二的长命锁,要你长命百岁、喜乐无忧呢。”
羽毛的触感让小阿羽咯咯直笑,不自觉就松开了掌心的玛瑙坠。
郁贺忙将长命锁又放回檀木盒,这长命锁沉甸甸的,小阿羽长大些才能佩戴。
他小心收好后,又向孟长盈行了一礼,嘴唇动了动,却不知怎么开口。
他知道孟长盈身体羸弱,又操劳国事。她的时间精力都是最紧要的东西,如今用在小阿羽身上,这比金银珠宝更加珍贵。
“你收得好快,我都没看清楚呢!快拿出来再给我瞧瞧!”
星展急吼吼去拉郁贺的宽袖,大嗓门打乱了他细腻复杂的情绪。
“你别急,当心磕着碰着,我这就拿给你看。”
郁贺无奈推开星展,那边崔绍也挤过来,探头探脑。
“我也要看!”
郁贺一个人在中间被挤得左右不得,手上动作又极其小心,头上汗都快下来了。
月台轻晃着小阿羽的摇篮,塵尾扇在星展崔绍头上各一拍。
“瞧你们把奉礼挤成什么样子了,尽欺负他。”
星展这会顾不上别的,只撅嘴哼一声,接着催郁贺。
崔绍挨了一下,颇有几分怨念,去夺月台手里的塵尾扇。
“用着我的扇子,还要打我。月台姐姐,哪有这样的道理?”
月台手一扬,躲过他的动作,挑眉一笑。
半掩的窗扉中,天光云影。远远望去,江面碧波万顷,波光粼粼。
微风徐来,吹动发梢,带来一丝清爽。
热闹的人间烟火中,孟长盈眉目如温玉含光,嘴角牵起笑,举杯饮下热酒。
……
随着汉化推进,政局波涛汹涌,改革的浪潮席卷北朔,即便是最遥远的北关,也不能免受影响。
万俟望这一把火,烧得所有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万俟望忙得脚不点地,说是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夜不为过。
唯有孟长盈,一日日地闲散度日。起码看起来是。
七月三十一,骄阳似火,暑气蒸腾。
这一日是孟长盈的生辰。
晨光熹微时,一声声悠远空灵的鸣叫声,将孟长盈唤醒。
她揉揉眉心,半撑起身子:“月台。”
月台撩开纱幔,快步走过来,面色带着几分奇异。
鸣叫声呦呦,孟长盈问道:“什么声音?”
月台罕见地默了片刻,才回答道:“主子,是鹿。”
“……鹿?”
“两只鹿。”
月台说着,起身推开窗。
淡淡浮霭中,两只轻灵优雅的鹿正在庭院中来回走动,尾巴轻甩,悠闲自得。
而两只鹿旁边,万俟望嘴里叼着根翠绿草杆,手里拿着一把草叶,正蹲着喂鹿。
注意到动静,万俟望转头对上孟长盈的眸子,嘴角一勾,站起身来。
他面容英挺,高大身影肩宽背阔,逆着晨曦雾霭走来。鹿鸣呦呦,衬得此景如同林野中山鬼现身,要吞吃人心。
清晨凉爽气息扑面而来,万俟望耳畔绿宝金珠摇动,他含笑道:“娘娘,我捉了两只福寿来。”
这是汉人的习俗,鹿同“禄”,添了福寿二字便是“福禄寿”,算是顶好的祝福。
只不过这习俗有些老,多用在前朝。如今早已经不兴了。
也不知万俟望从哪里听来的,还真捉了两只鹿来。
莫名地……傻。
孟长盈垂眸轻笑。
万俟望忙得厉害,早晨送了两只鹿来,饭也来不及用,又回了紫宸殿。
孟长盈早膳吃了碗寿面,她胃口不大,月台也只做了一小碗,好让她全吃完,博个好彩头。
孟长盈往日并不过生辰,最多吃一碗月台亲手做的寿面,仅此而已。
今日与往年也没什么区别,只是那两只叫阿福阿寿的鹿总时不时鸣叫一声,令人精神一振,恍若身处丛林。
月台不由得提议道:“主子,可要将这鹿送到兽园去?”
孟长盈看向窗外,一只小鹿迈着细长的腿来回走动,另一只折腿握在红紫薇树下,睁着清澈见底的眼睛正望着他。
孟长盈看了会,道:“放着吧。”
月台眼中掠过讶然,应了声是,可心却提了起来。
这鹿时时长鸣,穿透力极强且猝不及防,而且还有两只。连她都不免觉得影响思绪,过分吵闹,主子这样喜静的人,竟允许它们留下?
白天就在小鹿呦呦叫声中度过。夕阳暖黄时,万俟望又来了。
他还未踏入殿中,便听见悠长的鹿鸣声回荡。
这鹿居然还没送去兽园?
万俟望心思一闪而过,他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雪奴儿,”万俟望大步流星走进来,目光灼然,“我带你去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5章 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