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暮山河 第14章 第14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建军渐渐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无云记”后院的厢房，一张黝黑俊俏充满野性的脸上，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正在盯着自己，是阿葙。他正要问她今天几号，却见阿葙忽然瞪大了眼睛，连忙喊着“她醒了！她醒了！”跑了出去，刘建军想拉住她都来不及。

他叹一口气，缓缓坐起身，伤口的疼痛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了，只是睡了太久，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浑身无力。

很快，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丁柔，梓嫣，阿葙，族长奶奶，还有很多他不认识的族人。

“你终于醒了，”梓嫣看着他笑道。

族长奶奶和族人走到刘建军跟前，对他深深鞠了一躬，“李仙师，感谢你为山民所做的一切，山民无以为报，唯有世世代代敬仰你，崇拜你。”

刘建军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笑道：“您过奖了，奶奶，我只是一个小仙娥，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族长奶奶上前，捧着他的手，殷切的说道：“现在，你需要休息。”说罢，族人们纷纷离去。

梓嫣这才一屁股坐到床边，“瑶瑶，你吓死我了！”

“好啦！”刘建军拍拍她的背，“我这不是没事了么！”

“你都不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阿葙看着刘建军，短短几天，他身上的伤口便已迅速愈合，以神仙的速度。

刘建军扯下纱布，看着自己的胸前和腹部，原本光滑的皮肤上，多了好几道丑陋的伤疤，有弓箭造成的，也有刀剑伤，他忍不住又摸摸后背，更多疤痕的斑驳触感令人不安。

“原来神仙也会留疤！”他自顾嘀咕道，却被梓嫣拿起衣服赶紧为她遮住。

“你快别说了，”她的声音哽咽，甚至带着哭腔，“你知道么？你差点活不下来。”

面对刘建军疑惑的眼神，丁柔说道：“所谓神仙，也只不过是比凡人活得久一些，体质好一些罢了！以你的修行，受这么重的伤，还能活着就已经很难得了，”她看着刘建军的身上，叹口气，“我知道姑娘爱美是天性，那些疤痕我们再想办法吧！”

刘建军哪里是在乎什么疤痕，他常年做工程，上山下河，什么没经历过，早就是遍体的伤疤，倒是可惜了李晨瑶漂亮完美的身体，值得好好爱惜，刘建军不免有些愧疚。回想起那一天一夜的恶战，他庆幸自己还活着，更庆幸大家都平安。

窗外传来市井的嘈杂，镇南府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可战争还远没有结束。

“南苑王那边有什么反应？”

“哎呀，你都这样了，还管这些做什么！”梓嫣满眼的焦急，可她又拗不过刘建军，只好跟他说道：“服了你了！自从南苑王的大军被破，估摸着逃回去的残兵已经到了南苑城，可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他会就此罢休么？”刘建军问道，谁也不知道答案，“恐怕不会！”他自问自答。

不过，经此一役，南苑王已经清楚了仙界的态度，就算他不肯善罢甘休，也会出于对仙界的忌惮而三思而后行，这之后的局面只会更加复杂。

又休息了几日，刘建军的思绪清晰了许多，他让梓嫣和阿葙把丁柔，族长奶奶，还有几个部族的族长请来，在房间中间的桌子上，用大大小小的陶碗摆出南苑的山形。

“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抽时间前来。”刘建军竟也学着客套了起来。

“李仙师，您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便召集我们前来，肯定是极重要的事情，我等自不能怠慢。”族长奶奶笑道。

“虽然我们这一仗守住了镇南府，但是危机依然高悬头顶，局势随时都在变化，我心中焦虑，所以请师父和族长们一起商量今后的方向，我才疏学浅，想法难免有些幼稚的地方，还请见谅。”

“您请说便是。”众人回应。

他点点头，指着桌上的简易沙盘。

“南苑之地，山多，河流多，气候温暖湿润，水土肥沃。经过先民的开垦耕作，遍布大山谷地的梯田虽比不上东邑广袤的水网稻田那般富庶，但山民们自给自足绰绰有余，千百年来生活安逸。不过，因为各地的大山深处出产的奇珍异宝，却吸引了山外人和天上的仙家，他们想用山外的东西与山民交换，可富足的山民并不需要那些。

于是，便有了肇县的河水断流，无蔺山的气温骤降，导致农田荒芜，颗粒无收。山民们迫于生计，只得铤而走险，深入大山，拼了性命采神草捕异兽，才能跟山外人换得一点糊口的粮食。”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刘建军接着说道：“这些事件，发生的太过巧合，且皆不是人力所能及，所以，我的推测，是，”他看着众人，食指朝天，“他们，与凡间的利益集团相勾连，破坏山民的生计，把南苑打造成奇珍异宝的廉价供应地，山民的血泪之地。”

族老之中，有人开始愤愤不平。

“各位前辈，这只是我的推测，也许不准确，大家千万不要急。”刘建军忙解释道。

“不，”族长奶奶皱着眉头说道：“您分析的很有道理。无云寨世世代代生活在无蔺山，与世无争，与大山和谐共生，因为得到大山的馈赠而感激涕零。可自从马帮来了，地里的收成越来越少，越来越依赖与马帮的交易以换取粮食，这打破了千百年来的平衡。族人深入无蔺山寻宝，十去一回，失去了大山的庇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掠夺者。”

她看着刘建军，说道：“李仙师，您有何想法，尽管说便是，南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刘建军偷偷瞄了一眼丁柔，此刻她似乎想起伤心的往事，神情凝重，贪婪不分仙界凡间，为了利益，可以枉顾道义廉耻，这从没有改变过。

“现在镇南府得到仙界的支持，是以整个南苑的丰富资源作为交换，他们贪婪的本性从来不会改变，一时的胜利，难以掩盖实则与狼共舞的危险境况。从残酷的一面来说，我们的实力，还远不能与仙界抗衡，或者从善良美好的角度出发，和平共生才是山民之福，天下之福。”

他在桌上摆好两大一小，三个陶碗，道：“这三个碗，两个大的，分别代表仙界和南苑王以及他背后的皇权势力，而这个小碗，就代表南苑的山民。仙界有强大的法术，但不会时时刻刻干预凡间的事情。南苑王虽兵败一时，但是他手中，甚至中洲帝都，还拥有着庞大的军力，是悬在我们头顶的一把利剑。

相较于他们，我们的力量还很弱小，但是我们有最广泛的山民的支撑，现阶段，最适合的做法，还是借力打力，让他们互相制衡，我们才能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减少对外界资源的依赖，实现自给自足，壮大自身的实力。

仙界所想要的，无非是南苑的山珍宝藏，我们却不能继续让族人深入大山去以命相搏。所以，我想在族人大力发展恢复农耕畜牧的时候，想办法人工种植那些珍稀草药，同时，以休养繁衍以恢复种群的名义减少对异兽的捕猎。这样，我们既能够养活自己，又能满足仙界的需求，以换取他们的庇护。

而南苑王那边，在我们自身的实力还不允许的时候，还是要继续纳贡，就算有仙界的威压，可难防他们的小动作，所以要先稳住他们，至少不能给他们明目张胆祸害我们的理由。皇族看重颜面，更在乎利益。我们可以派使者去南苑城，恢复向朝廷的税贡，既给面子，也给里子，以换取和平。”

“而在这之外，”他又拿起一个陶碗，放到桌上，“天下之大，并不是只有仙界和皇族，外面的广阔天地，有千千万万与我们一样的普通民众。仙界与皇权阶层的繁荣，都是建立在对民众的掠夺之上，他们构成了中洲之地的根基，却千百年忍受着盘剥和奴役，我们只有走出去，拯救他们，与他们紧密团结，全天下的民众联结起来，才是最广泛最强大的力量。”

这番话大大超出众人意料，面对他们疑惑的目光，刘建军接着说道：“神也罢仙也罢，纵使长生不老，法力高强，可高处不胜寒，千百年的空虚孤独腐蚀着他们的内心，仙草兽骨带来的法术精进和华丽法器，只能稍稍满足他们的虚荣，更重要的，是来自凡人的膜拜信仰，才能填补他们的内心。所以，民众的崇拜，对神仙而言，一定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在镇南府中心建起祭台，就吸引了上仙到来，就是最好的佐证。

至于皇族，他们所代表的特权阶层和巨商，是吸附于平民身上吸血的寄生虫，他们的强大，他们对平民随心所欲的支配权，来自于对民众的权威，和对资源的绝对占领，维持这权威和占领的，是他们所掌握的强力机构----军队，而权威和占领又反过来强化他们对军队的掌控，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我们要想获得长久的和平与幸福的生活，只单单依靠这南苑之地偏安一隅，是不可能的，对于外界而言，镇南府是异端，是必须被除掉的异见分子。我们要主动走出去，去改变外面的世界，把天下都塑造成平民的天下，就必须打破这个闭环，破除他们的权威，夺取对资源的占领，就必须拥有我们自己的强大的军队，镇南府之战，就是一个最好的开端。不要觉得我们现在还很弱小，经过镇南府之战，我们已经在南苑站稳了脚跟，从现在开始奋斗，彻底改变这个世界，也许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实现天下大同，是我们的使命，世世代代的使命。”

一番话，说的众人热血澎湃。前路漫漫，还有多少荆棘谁也不知道，刘建军似乎把南苑山民引上了一条注定坎坷的道路。

面对强大的外部势力，南苑各部族空前的团结，无云寨和各部族推举有威望德行的人从南苑各地汇集到镇南府，他们戴上统一的靛蓝色袖章，以蓝袖人自称，以服务大众，振兴南苑，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蓝袖人组成的议事院，选举出长老会负责南苑各地的日常管理，推举无云寨族长奶奶为镇南府第一任大族长，并开始在南苑各部族的基础上建立起各级行政管理机构，统一各部族的官方文字和语言，开办学堂，普及基础教育，传授农耕纺织和冶炼生产技艺。

议事院听从刘建军的建议，没收地方豪强和贵族的土地和资产，再把土地分配给平民耕种，将各个区县的大型纺织、冶炼作坊和制盐、采矿、粮食收储等关系到民生基础的行业统统收归镇南府。至于南苑的支柱：药材采集和种植，以及捕猎异兽更是由镇南府直接严格管控。

在刘建军的领导下，原有的蓝衫军和蓝巾军从临时招募的猎人武装，改组成职业军队镇南军，各村寨的青年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土地，纷纷加入，因为接连的战争而几乎损失殆尽的军队迅速扩编成四个军团，每个军团下属骑兵、火枪兵、战斗工兵、炮兵四个师，加上后勤运输营和几个直属特战营，每个军团接近两万人。他们摈弃了旧有的冷兵器作战方式，换上轻便的头盔和胸甲，全面装备火枪，火炮，并进行严苛的军事管理训练，努力打造一支钢铁的军队。

半年时间，被驱赶的豪强和特权阶层，龟缩在南苑城里，眼睁睁看着镇南府呈指数级的迅速发展壮大，除了南苑王的侄子率领的亲卫队，南苑王廷分布各地的驻军纷纷投诚到镇南军，因为他们也都是来自于南苑各地，他们也想加入到保卫自己家园的阵营。镇南军的实力大涨，不出一个月，便收复了整个南苑，把所有联通南苑和中洲其余各地的关隘牢牢控制，甚至在几场与东邑边境守军的小摩擦中，占尽先机，拥有绝对的优势，竟把出身东邑名门世家的校尉五花大绑，倒吊在树上，却未伤东邑普通兵士一分一毫，尽显镇南军威武仁义之师的风范。

即便被中洲其余各地严密封锁，却依旧通过各种明里暗里的渠道，与外界紧密联系，南苑的山珍异宝在东邑之地向来都是奇货可居，而山民们种植的药材，更是占领了整个中洲几乎所有的医馆。逐利的商人会想尽办法打通渠道，而始终无法禁绝的贸易，把南苑的宝藏带到外界的同时，南苑的思想也悄悄传遍中洲大地，街头巷尾无不窃窃私语着蓝袖人为民谋福，南苑人人有耕地，人人皆平等的传说。

死寂许久的中洲大地，竟隐约看到了来自南苑的点点星光。

可这一切，已经被中洲的统治者，远在东邑的帝都“伍猇城”内，凡间至高无上的皇帝“长阳玶”视作巨大的威胁。虽然每一封从南苑城送来的奏表中，满满都是南苑王“长阳玵”，皇帝的亲弟弟的平安喜乐之词。可自从始祖“长阳东方”驯服五猇，平灭各藩，亲手在东邑建起伍猇皇城开始，统治了中洲数千年的长阳氏皇族，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屈辱，竟被一群蒙昧的山野村夫圈养在南苑城里，就如随时任人宰割的牲畜一般！

也许长阳玵已经惧怕于镇南军的强大战力，还有仙界的威慑，可高傲的皇帝不会忌惮任何人，他唯一担心的，是镇南府把母后最宠爱的小儿子，他的亲弟弟当做人质，一旦镇南府察觉到中洲的军事动作，他可能就再也看不到那个爱穿宫女衣服的可爱的小胖子了。

中洲除了直属皇权的东邑，镇守西樵的，是皇帝的姐姐，安顺公主“长阳顺仪”，还有名义上分封至北荒，实则被流放的千星公主“长阳烁”，皇帝的姑姑。这二位，一个被排挤出权力中心，一个被流放苦寒之地，会心甘情愿么？要是她们都像南苑王一样，就安安心心做一个富贵土皇帝，倒也安逸，可刘建军不敢赌，他想弄明白她们的态度。

建立天下大同，势必剥夺固有特权阶层的利益，这将会是生死之争，所以南苑与东邑终有一战，可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极力避免战争，争取中洲各地的民众支持，给南苑争取和平发展的时间和环境，是最重要的事情。

刘建军把他的想法告诉丁柔。

“我建议你先去北荒，”丁柔认真的说道：“第一，千星公主是长辈，理应先去拜访，第二，那里的环境复杂未知，早去早好。再说了，”她又扬起眉毛，“西樵是我的地盘，还轮不到你个小丫头来掺和。”

刘建军撇撇嘴，做了个鬼脸，“是，师父。”

准备数日，刘建军与梓嫣、阿葙跟着行商的队伍出发，队伍中还有数名蓝袖人，前去各地传播镇南府的故事，刘建军相信，他们就是撒向中洲大地的种子。商队一路北上，穿越原始丛林，渡过香河，翻过一片险峻的断崖，进到东邑的地界，在靠近荆县的地方扎营，商队不敢在荆县大大方方的交易，只得在郊外的密林中与来自荆县的中间商秘密交割。刘建军三人便在此与他们分别，继续自己的旅程。

刘建军也是胆大，竟拉着梓嫣和阿葙两个丫头大摇大摆进到荆县。这里地处东邑、西樵和南苑三地交界，横贯中洲东西的清江从这里流过，四面都是广袤的平原，水路陆运发达，是通商交易和人口流动的重要口岸。

巨大的繁华都市，坐落在宽广的平原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格外嘈杂，举目四望，一直到天地一色的尽头，远超镇南府青山环绕下的幽深狭窄。

阿葙甚至有些晕眩，她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也从来没有置身如此宽广的天地之间。梓嫣只得扶着她，先找地方住下再说。

“你们，”一个纤细的身影忽然拦在三人面前，一身没见过的民族风的粗布打扮，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眼神坚定而柔软，那声音柔和明亮，像个女生，“是南苑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