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魔铃 第9章 傀儡

杨无清有些错愕，作为玄机真人座下大弟子，他从未试过有人竟不认得他。他回过头，只见一团明艳如火的身影从面前一闪而过，随即迎来的是力软筋麻和头重脚轻，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听到那女孩子嘻嘻一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

杨无清被一种怪异的感觉缠绕着。像是有无数的生灵在触碰着他，将他拉进一个从未进入的世界中去，母亲沉静地看着他、父亲赞许地拍着他的肩头、小余在他身旁追逐嬉闹……他不自觉地发出些愉悦的笑声——从经历那场惨案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快乐。

就在这些快乐将要将他吞没的瞬间，那种他下山后久违地经历过的令人浑身发冷的痛楚毫不留情地弄醒了他。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欧阳无溟在奇怪地看着他。

与其说是在看着他，倒不如说是在研究他。这时的他被几根铁索绊住，毫无尊严地悬在幽深的山洞之中，像一件展品。因为前有巨大的痛苦，杨无清任由欧阳无溟在自己身上摩挲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已经死了？

多年的隐忍，使他遇到反常情况的时候，反倒会比平常更加冷静。他观察到无溟的眼睛转动的时候有些机械，虽然她已经不像那天雪地里见到时那样狼狈，但手臂上到处都是瘀伤，脖颈上也有一道新添的红痕，已被极细的线缝合完好。

她好像只是一个用欧阳无溟做成的傀儡，是谁这样残忍。

杨无清闭上眼睛，身体的剧痛和得知师妹并未复生的失望交织在一起，让他颤抖着流下泪来。

“你哭什么？”一个妖冶的女声在他耳畔响起。

他沉默了一下，强压着怒火问道：“你是谁？”

“只有我知道你从何而来，也只有我知道你为何痛苦。”

杨无清睁开了眼睛。他很想知道这个人能给她关于自己的什么信息，也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但面前只有怪异的欧阳无溟。她扭曲的手指却发出极大的力道，任杨无清如此功力，居然无法抵敌，乖乖地张开了口。他只觉得一道热流从口腔汩汩而入。他的泪流得更多。

爹娘，恕我不能为你们报仇雪恨，小余，哥哥再也不能陪你……

这味道？他惊异地发现口中充斥的居然是师父每日给自己补身的药饮，而身上冰寒苦楚也渐渐散去，那药汤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顾不得狼狈，他强行使一招“梯云纵”错开与师妹的角度，锁链因他的牵动，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却勒得更紧，竟有些“五马分尸”的意味，他不禁怒道：“你究竟是谁？是师父派你来的？”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师父？你还叫他师父？”仍是一股妖冶明媚。

杨无清心里明白了一些，又糊涂了一些。师父每天都给自己的药饮其实是压制他寒气的解药。

奇怪，他自忖纯阳入门之前，并未出现寒症，入门之后，最早出现寒症，正是师父亲传武功的第一天。他还记得那天师父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整晚，后因日日服食药饮也未再犯。

当初，师父只是说他偶感风寒，现在想来，为何师父对症下药，却不如实告知？天横会。他突然想起山下的日子，不是陆帮主有意加害，而是自己防备过重，不食药饮，才导致寒症再发。

他想起师父平日对他温和的目光，凛然抬头向那发出声音的虚空：“师父便是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清身为玄机真人座下大弟子，不许你等邪魔外道空口白牙污蔑师父！”

“非也，我并非污蔑玄机真人，只是感叹你们父子相对却无法相认，真是可惜呀。”轻灵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红绢从穹顶飘下，一个美艳绝伦的红衣女子落在杨无清身前，她一掌击碎了欧阳无溟的傀儡，无溟完好无损的躯体就从那具极为相似的傀儡中脱出，她软倒在地上，面色红润，像是睡着了一般。

杨无清大惊，“纯阳宫历代掌门均已出家，岂容你肆意污蔑。”

“我不仅知道你是玄机真人的儿子，还知道你的母亲正是前代红衣教圣法门圣女沈时雁。”红衣女子不慌不忙，一扬手，红色的绸带缠住缚身的锁链，竟生生将它们从岩壁中抽回来。杨无清也结束了被悬空的狼狈状态，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面前就是欧阳无溟的面孔。

她还活着。杨无清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感受到师妹均匀的呼吸，一时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杨无清刚上山时便听师兄弟们说起红衣教，那是长安故道兴起的邪恶教派，用药物、美色达到壮大教派、吸引信徒的效果，为世人不齿。纯阳名门正派，怎会和他们为伍？

“定是你们有心抹黑，才抓我们到此，废话少说，看剑——”杨无清一个鲤鱼打挺，摸出师父给他防身用的缠腰软剑，一把砍断凡铁锁链，剑风直向红衣女子而来。

红衣层层叠叠，如浮游水草，他拨开重重障碍，在尽头却看见小余苍白的面孔。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急忙收剑，却无法自制，只得回手在岩壁上划出一道深痕，震得手腕松麻，软剑几乎不曾跌落。

“小余！”杨无清终于忍无可忍，他向着小余的方向奔去，却被层层叠叠的红绢包裹。当他觉得自己上当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感觉自己像是陷进了一个巨大的、红色的牢笼，只是，这牢笼并未给他带来痛苦，他只觉得飘然，只觉得幸福，只觉得快乐，像是灵魂都要被抽走了。

月挂中天，自杨余被除，纯阳已发生了太多故事。这是杨无清和欧阳无溟失踪的第三天，这让玄机真人不得不担忧起来。无清徒儿没有解药，最多撑持三日。他暗暗思忖，苦心经营如此之久，他必不能轻易放弃。

“时雁……”

他很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连开口都生疏。朝露影与他的人生纠缠不清，并延续到他自己的儿子身上——他那时被纯阳赶下山来，自忖无法再回山门，是时雁孤身一人强行闯关，在纯阳禁地为自己偷取禁花，是她为自己配制特殊解药，使得他能利用毒性迅速增长功力而不损身体，是她为自己生下孩儿，却在孩子满月后不知所踪。

他失望至极，又回纯阳，一番断情绝念，他修为大涨，才有今时地位。每年，他都会借口云游，独自去各处寻访孩子的踪迹。历经五年，他终于在扬州找到失散多年的孩儿——倒不是因为孩子有什么相似的长相，而是他养母活脱脱就似另一个时雁，他只看了她一眼，胸中竟如山崩火噬，恨不得立时将那人带回华山，一闪神，他听到邻家大婶唤那人“惜君”，才发现她面色苍白，形容瘦弱，与时雁相差甚远。

时雁……时雁……

你在哪里……

道长的视线一时间模糊，她轻盈的身姿、明媚的笑颜，以及永远绝口不提的神秘身世，让他这些年千回百转，久久难以忘怀。

他觉得眼前这名叫惜君的女子可能是他找到时雁唯一的线索。

那一年，他流连扬州，迟迟不归，又借口施药，与杨家渐渐熟络。

一次，他与思贤畅饮大醉，曾经借着酒劲问过惜君“你认得时雁……沈时雁么？”

惜君心里一惊，但面上只是眉尖蹙了一蹙，下意识转身望向思贤，见他酩酊大醉，便正色道“真人出自名门正派，怎会与邪魔外道有所纠缠？”

“夫人怎知是邪魔外道，莫非？”因着酒劲，他的行为开始有些放荡不羁，他一下子贴近了惜君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几乎要凑到她眼前了。

惜君不敢直视他，只得垂下眼，却在他微敞的衣襟里看见了令她毛骨悚然的东西——红衣教的传令玉佩。

名门道子，怎会身怀红衣教信物？

她眼中的疑惑逐渐变得笃定——红衣教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该是自己赴死的时候了。

只是她还舍不得，舍不得好不容易获得的这一切人间温暖。

绝望与恐惧，在她身上生出了越发强横的求生意志——说不定眼前的道长只是被人利用呢，时雁，她是不会害我的。

惜君款款一跪，再抬眸已是热泪盈眶：“求真人饶过我一家老小，我自知身份败露，必有杀身之祸，还望真人搭救一二。”

他不置可否，醉眼望着她。

若她是时雁该多好。

他也跪下来，伸出手揽着她，错乱地在她耳边呼唤着。

时雁……时雁……

惜君因为玄机的反应而有些手足无措，她无比顺从地待在这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酒气与道长衣上的熏香交织着，她默默地对玄机讲起自己与时雁的往事，那语气就像母亲对孩子一样。

刘玄机这才知道，原来惜君是时雁的同胞姐妹，她俩皆为红衣教圣法门门人，惜君因厌倦红衣教利用自身蛊惑人间，携带圣花朝露影私自出逃，捉拿她的正是时雁。

时雁自小武功超群，捉拿叛徒轻而易举，红衣教惩罚背教门人的方式，是让他们服下朝露影毒药，她被灌下毒药后竟然没有身死，只是变得苍白瘦弱起来。惜君因此常常感念上天好生之德。

玄机心里咯噔一下。苍白瘦弱，不思饮食……如此熟悉的症状。

惜君还在继续往后讲述，可是玄机知道惜君活着的原因。必是时雁不忍同胞姐妹就此丧生，于是待众人远走之后，为她灌下了大量的解药——剧毒的夕雪痕。

夕雪痕从何而来呢？只有纯阳禁地。想到这儿，玄机笑了，随之而来的是喷出的一口鲜血，他突然明白，占据了他心灵深入这么长时间的那个人，接触他是为了给他下药，骗取纯阳禁花来救她的姐妹，和他生下身带残毒的孩子也是为了给惜君一个长久的保障。

从山上掉下来的无论是他还是李玄机、张玄机，时雁都会与他发生相同的事情。他从她的计划里唯一得到的就是这一身精纯武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安排给他。

“阿娘……”稚嫩的童音传来，玄机赶紧放开了惜君。

“这就是姐姐的孩子。”惜君指着那个大一些的男孩说道。

也是我的孩子。他默然不语。

纯阳掌门，自然不能带一个亲生的孩子回去，但可以明正言顺地带一个徒弟。

当他向酒醒的思贤提起收徒一事，思贤却严厉地拒绝了他。

扬州的富户，平日不少吃穿，怎肯允许方外之人带走自己的孩子？

你的孩子？

怒火一瞬间吞噬了他。恶毒的诡计像是火中绽放的花朵，吐出长长的蕊，引着他动作。

不能带走一个拜上山门的徒弟，也可以寻访到一个骨骼清奇的孤儿。

红衣教……正好借红衣教除叛之名，也不用脏了自己的手。他想起了这两天在扬州穷困潦倒、到处晃悠的青哥。

他知道时雁留下的玉牌是红衣教的信物，摩挲许久，才将那玉牌放进青哥的包裹。

杨家家破人亡的消息传来，他破风乘云，飞也似来到杨家后门，向内窥视，只看见那个年幼的男孩就在尸体旁扒着些什么。

他看不到男孩的痛，只看得到自己快要绽开的心，七情六欲，皆写着“时雁”。

你一定不会对我如此绝情，有了这个孩子，你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

他不敢在这个地方和他靠得太近，怕身上沾染的怨恨浸染了他的骨肉。

无清，我的孩子啊。

他发出长长的喟叹。

身后的竹枝哗地一响。玄机真人一个八荒归元就向竹林劈去。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