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魔铃 第3章 惊梦

杨余还清楚地记得，那时不过四五岁的光景，阿娘带着她在花园里扑蝴蝶玩。一墙之隔的堂屋里，她听见父亲和一位客人的对话。

“道长远道而来，真是让杨某蓬荜生辉啊。”

“不敢不敢，贫道云游至此，只是为了探望有缘人。”

“道长请上座。”

“多谢，多谢。”

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杨余有些听不见了。

“阿娘，为什么不可以去找父亲？”

母亲蹲下身子，抚摸着她小小的脸孔，柔声道：“你父亲在会见一位朋友，我们可不能打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布老虎，活灵活现，“看，阿娘给小鱼做了一只小老虎，小鱼喜不喜欢？”母亲对着她，甜甜地笑了。

记忆中母亲的面孔，总是这样带着甜甜的微笑。母亲常常给自己和哥哥做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让家中充满了欢声笑语。那时的母亲，在杨余小小的心中，是世界上最美的人。这种印象让她忽略了母亲那略带苍白消瘦的面孔，柔和却有些无力的声音。

“嗯。阿娘做的小老虎，小鱼最喜欢了。”她笑盈盈地接过布老虎，爱不释手。在手中盘玩了一会，她又抬起头，撅着嘴对母亲说：“小鱼也想要小铃铛。”

母亲抬起头吸了一口气，缓缓看进她的眼底，“那是哥哥的护身符啊，小鱼也希望哥哥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对不对。”母亲伸过手，抚摸着她头上的一个发髻，“等小鱼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护身符。”

“可我就是喜欢小铃铛嘛。”她不抬头，捏了捏手中的布老虎，低低地说。

母亲无奈地笑笑。

“道长，这事杨某万万不可以答应。安儿是我独子，将他送去修行，叫我如何舍得！”

“思贤，你别忘了，他可不是你亲生儿子。”

“住口！”……

母亲的笑意消失了了，复又蹲下身子，将女儿环在怀中，静静地听着堂屋中的动静。

“什么人让父亲这么生气？”杨余却推开母亲的手，独自向堂屋跑去。

“小鱼回来！”追着她的脚步，母亲的语调竟带了些哭腔。

“道长请回吧，若是为了这个要求，杨某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

“既如此，贫道告辞。”

长长的衣带，在门边甩了一甩，落在杨余眼中的，只有那个高高的，吊着两条蓝色飘带的发冠。

哥哥杨安从学堂回来的时候，夜幕刚刚降临，他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家中的气氛有些奇怪。

入夜，星空灿烂，母亲又照常开始唱起那首关于星空的歌谣，两个孩子也不再拘谨，静静地在母亲身边听着，听着听着，就渐渐有了睡意，母亲分别给两个孩子盖上了被子，轻轻地嘱咐：“你们两个，要好好照顾对方，”语调中已带了一点心痛。“小鱼，不管发生什么，都要照顾好哥哥啊。”

说完这话，她起身，轻轻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走入了另一间房。

另一间房中，灯火通明，杨思贤站起身，握住妻子的手问：“惜君，你后不后悔？”

“不，不后悔。”她看向思贤的眼眸里，溢满了泪水，“我自小体弱多病，夫君不顾家人反对娶了我这个废人，我怎能不感激呢。”

“不，不，”杨思贤紧紧抱住妻子，“你不顾自身安危，为我生下小鱼这样乖巧伶俐的女儿，我已经知足了，更何况，我们还有安儿。你看，上天待我们不薄。”

“小鱼那么聪明，我怕她已经知道了安儿的事。都怪我不好，没有看好她。”

杨思贤略一沉吟，眼前出现了道人的目光，虽然温和，但莫名地让人生了畏惧，缓缓道：“只是，今天那位道长又如何得知安儿并非我们的亲生儿子——”

惜君用手按住他的唇，“别说了，我们一家团聚，不也很好么。”

明亮的烛火，在晚来的微风中摇曳着，仿佛抓不住的命运。

烛火一晃，杨余的眼睛已经模糊。

杨余眼中父母最后的情态，仍是那么的清晰，父亲挡在母亲的身前，母亲的手却伸向前护住了父亲，只可惜，双双毙命，连最后的一丝维护，也变成了虚无。

现在的哥哥，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呢？

杨余抓起手中的铃铛，用力地敲了一敲，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自从和哥哥分别之后，她就很少见到哥哥了。她打听到哥哥会在太极广场同其他的弟子一同演练阵法，会在紫霄宫修习高深的道学，会在论剑峰独自练剑，会在老君宫学习符箓和炼丹之术，更知道每日纯阳弟子的修习安排，可是，每当哥哥演练阵法的时候，她须得去坐忘峰收集松树上的雪水，当哥哥在修习道学的时候，她却要去纯阳宫大殿清扫积雪，当哥哥独自练剑的时候，她却被派去落雁峰喂养那些仙鹤……就这样一日一日，她快要忘记了哥哥的模样，可哥哥临别时的话音，却仍然在脑海挥之不去。

“哥哥会像这铃铛一样，一直陪着小鱼的。”

阿娘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我好好照顾哥哥。哥哥把护身符送给了我，从今往后，我就是哥哥的护身符。

冰雪纷飞中，小鱼把一串檀木手串用积雪深深埋藏。她记得这手串是父亲的，最大的那一颗珠子上，还有自己的刻痕，为此父亲还打过她，说她不知惜福。而现在，这串手串静静地躺在悟道池边。

是不知惜福的后果么。她看着积雪淹没了手串，又用手堆了小小的雪堆，使劲拍紧。

这样，福气是不是就不会溜走？

此后过了不知多少日子。

直到有一日，女孩儿在灯火里站起身。她的面孔已经脱去了稚气，修长的手指抽去木制的发簪，瀑布一般的长发轻轻地落在后背。

一晃眼，已经十年了，玄机真人仍然没有收她为徒。

几乎十年，她没有见过哥哥，只在与哥哥同辈的小道姑闲聊的时候，听说哥哥武功大进，成为了玄机真人座下最得意的弟子，而且内外兼修，太虚紫霞，皆有一定的造诣。

“师父很是喜欢无清师兄，一开始就很留意他的修习，对他啊，看得可紧了，别说你，就连我们都难得见他一面。”欧阳无溟托着下巴，向往的语气里可以看出她对哥哥的喜爱，“不过呀，也亏得师兄那么用功，听说他刚刚来纯阳宫那阵，练功的时候常常被这冰雪之地冻得浑身发抖呢，你不知道么？”

杨余摇摇头，这十年，她对哥哥的了解，竟不如一个局外之人。

“不过说也奇怪，后来他这怕冷的毛病渐渐地就好了。你说无清师兄自己的毅力该有多大，不愧是师父最看重的弟子——”她转头看见杨余已经静静地睡着了，自觉有些无趣，最后的几个字，默默地咽回了肚子。

论剑峰顶，一个青年的身影，玉树临风。

他回身一探，刺出几个漂亮的剑花，剑势凌厉干净，身边岩壁上，已然留下了几道剑痕，岩上的积雪却丝毫未动。

“好，好，很有先师祖的风范。”一个人抚掌大笑，从山路上缓缓走来。

青年见了那长须飘飘的道长，眼中的凌厉之气立刻消失不见，他收了剑，跪下道：“弟子无清拜见真人。”

“来来请起，不是叫你私下不用叫我真人么。”

“是，师父。”杨无清起身，剑在鞘中震了一震，发出一点声响。

“无清啊，自从前任掌门仙逝之后，纯阳中人皆希望师父继任掌门，可我挂念旧事，不愿身居高位，掌门的位置便也迟迟未定。”他伸出手，想扶住杨无清的肩膀，却被杨无清避开了，“唉，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愿意同我亲近一些么。”

“徒儿不敢。只是师父，徒儿心中尚有一事未了，尘缘未尽，怕会辜负师父的期望。”这么多年，他一直将那块缺了一角的玉牌藏在贴身的衣物之中，只是，他不敢和师父说起。师父常常和他说起的，都是些道法经义，出尘绝世。仿佛世间的种种，都与他没有关系。他只需要按照师父教导，成为师父想要他成为的那种人。

他想起初入山门的时候，他在积雪的山林间练功，冻得浑身发抖失去知觉，师父都没有看他一眼。御寒的姜汤，还是欧阳师妹端来给他的。他心里委屈，但为了今后能有报仇的能力，全都忍了下来。但是师父会单独地指导他的武功，更常常与他谈做人的道理，可这又让他失去了许多独处的机会，让他不能有机会躲在一个角落看看自己的心。

什么时候开始，师父开始对自己好起来？他常常躲在挂着冰雪的树木之后，静静地看着他练功，他本以为自己假装不小心受伤了，师父就会像小的时候那样漠然地离开，可是他却那么快地飞过来抱住了他，给他运功疗伤。

师父，到底为什么？他心里有许许多多的疑问，却不敢去问，他只知道，自己的武功，越来越强，差不多是该去调查当年的灭门惨案，为父母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这么说，你还是想下山？”伫立良久，师父掸掸身上的落雪，语调中的失望让杨无清有些动容。

“是，师父。”杨无清郑重地跪倒在地，“求师父让徒儿下山历练，徒儿保证，了结了这一件事，徒儿一定会回来。到时候，一定听从师父的吩咐。”

玄机真人看着跪在地上的杨无清，神色有些凝滞，“你还是放不下那件事么。”他心里默默地想，口里长叹一声，“罢了，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为师也曾被派下山。你师祖曾经说过，人世险恶，不比山间纯净，去历练历练也好。”

“这么说，师父同意了？”杨无清抬头，目光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一次，师父竟然这么干脆。

“只不过，师父担心江湖险恶，希望你能遇上些江湖名士多多交游，也让这次下山师出有名，”玄机真人捋了捋胡须，“为师有一位旧友，现在长安城中，他所在的帮会，乃是当今闻名的第一大帮，天横会，应该会对你日后的发展有所助力。为师立即修书一封，你下山去寻他们去吧。”

“这，徒儿——”杨无清有些不解地听着师父这样周密的筹划。

“而且，天横会帮众众多，消息灵通——”

杨无清目瞪口呆地听师父说出这样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仿佛师父知道自己的心结在哪里似的，他的心砰砰直跳，快要跳出了喉咙。

“——方便为师和你保持联络。”却是这样一句结束。杨无清好不失望，没有妹妹在身边的日子，他多少次想找个人吐露心声。这么多年了，心里的恨，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快要将他的心撑破，他想找个人分享，哪怕是那些陌生的香客，这至少能让他找到一点安慰。可惜几位师兄弟各自在忙着他们的功课，就连善解人意的七师妹，他都不能诉说，欧阳师妹总是无忧无虑的，每当他想开口，七师妹就向他讲师兄弟之间那些逗人发笑的逸事，仿佛总也说不完似的，每次都有新的故事。

如果师父知道他心里的那段旧事，或者能明白他的一点点痛苦，他也会扑到师父怀里哭个痛快的吧。

可惜，就快离开了。

他把师父给的书信收在包袱里，然后使劲打了个结实的结，把包袱挂到马上，之后就转过身，向着纯阳宫的方向拜了三拜。

“师父，徒儿就此别过。”他潇洒地跨上师父为他备的快马，马鞭轻轻一挥，便疾奔出去。

身后的纯阳宫，在朝霞渲染之下，美得像仙境一般。

然而前方云蒸雾绕的山道，竟像极了充满了未知的未来。

“阿耶，阿娘。”他捏住怀中的玉佩，飞马向前，泪水向脸旁飞去。

远处的落雁峰上，有一个小小的黑影，一直注视着杨无清离去的方向。

“哥哥，要保重自己。”手中的那对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一声声，像是久远的呼唤。

纯阳宫前，玄机真人望着杨无清远去的背景，伫立了很久很久，身边的弟子不敢打扰，都各自散去了。

他仍然保持着那个遥望的姿势，远远地，远远地望着那个年轻得如同当年的自己的身影，感慨万千，他一转过身，就闭上了双眼。

谁也没看到，玄机真人嘴角微微一动，竟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