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魔铃 第1章 序幕

当刘玄机在最后一刻清醒的瞬间，他看到了眼前蒙面的山贼不经意间露出了本门心法，紫气韬光。他来不及想，来不及问为什么，便被一掌击落山崖。

在他的迷梦之中，师兄弟们一同勤勉练功时剑尖激起飘飞的冰花，让他的心觉得冰冷刺骨。连颤抖的力气都被抽掉了，他只能任由得这种冷，一丝一毫地侵入血肉。他还梦见师父赞许的目光，但那时被师父扶住的肩膀，此刻也震得他双肩如碎裂一般地疼。他不能动，也不敢动，仿佛最细小的动作，也会让他粉身碎骨，但这也还不是解脱。全身的经脉仍然牵系着，欲断不断，只是向他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一种感觉，痛。

当痛成为背景，他突然释然了，只是那些过往，一段段，一遍遍，从他眼前流过，快要抓不住了似的。

练成太虚剑意第九层，凌霄步虚，让平日里默默无闻的刘玄机一鸣惊人，成为掌门师尊最青睐的弟子。因为纯阳剑宗自五十年前师祖仙逝，已经在武林沉默了太久。他是纯阳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年轻有为的剑宗弟子，更难得淳朴一志，与人为善，沉稳大度，是难得的人才。这些年来，掌门师尊交予他许多门派事务，他都不负所托。纯阳上下，无不在议论这个剑宗弟子，更有人传闻，要是刘玄机平息了这次派内纷争，摇光坛主的位子就是他囊中之物，以后就是做新任的掌门也不在话下。

就是在那些时候，康玄云师兄看自己的目光才开始有了些许不同的吧。他心里暗暗地吃惊，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刻，他记忆里师兄的眼神，同那蒙面歹人的目光，一下子重合了。

这样刺眼的目光，让刘玄机骤然清醒。

夜已经深了，屋外的虫声不似纯阳那般冷寂，却也渐渐有止息了的意味。没有灯火，他只知道自己躺在陌生的床榻之上，空气里萦绕的尽是草药香气。他隐隐地从中分辨出一种不同的香，像是酷热中的一丝清凉，薄雾一般地笼在整个屋子里。

“我在哪儿？”他默默地想。

他略一振作，想起身查看，却牵动了伤口。伤口本就疼痛，但让刘玄机支撑不住晕了过去的，确是另一种他说不出来的剧痛，仿佛这个身体从来没有感受过。

柴火小小的噼啪声，药罐里草药的浓香，唤醒了不知沉睡了多久的刘玄机。他坐起来，看着屋里无人，便轻手轻脚地穿好道袍，伸手拿过剑，小心翼翼地向屋外走去。

一开门，屋外的风中，都带了一股清冷的香。他的眼有些模糊，只看见前面有一大片的白色，十分耀眼，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屋外的花圃里种满了白色的花朵，晶莹剔透犹如霜雪。

“欸，那里有个人。”刘玄机提着气，稳住了步子，才向前走过去。

像一团火一样，那个人穿一身红衣，立在冰雪一般的花海之中。

“不知道那人在做些什么。”刘玄机想着，走上前几步，脚下新铺的落叶簌簌作响。

“你踩着我的花了。”是个姑娘的声音，刘玄机下意识地控制了步子，然后抬起头，那团红色的火焰已然飘近了身边。

那时，刘玄机听到了一串清脆的铃声。

他抬头看到的是一双深潭一般的眼睛，黑色的眼瞳清澈得如同跌落潭水的墨玉，那眼睛并不圆，只是细细长长的，秀美却不妖冶。

“这位……姑娘——”刘玄机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是因为这双眼而心神摇曳，而是因为突然的剧痛而心神俱碎。

他的喉咙开始因为疼痛而咔咔作响，像是有人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脖颈。他颓然倒地，却拼死挣扎，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红衣的女子见他这样的举动，却也不惊慌，只是双手扯住他衣袖，想把他从那片花原中拉出来。

就在那一刻，刘玄机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挺身站立，发狂似的在冰雪般的花原里手舞足蹈，掌风过处，只见落花成雪，竟比那纯阳宫的飞雪都要清冷别致几分。红衣女子却视若无睹，只奋力将他向花圃之外拉去。推搡之间，发狂的刘玄机从红衣女子手中抽出双手，使出全身狠劲，奋力向前一击，正打在女子心口，女子眉尖微蹙，喷出一口鲜血，却伸手搭在了刘玄机脉上。刘玄机被腥甜的血液一激，已然醒了大半，见女子脸色苍白，唇边染血，却也吃惊不小，登时晕了过去。

刘玄机到底年轻体壮，只休养了半日，便醒转过来，看女子在灯火之中忙碌地为自己熬药，白天发生的事情，也只变得断断续续。他用双手撑住自己的身体，微微抬起头，扬声唤道：“多谢姑娘相救，刘玄机感激不尽。”

红衣女子头也不抬，只淡淡地回答：“那就别再弄坏我的花了。”

刘玄机脑中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连成了一片，他心里一惊，自己真的因为狂乱误伤了女子，只是，为什么她现在看起来像没事一样呢？他心里暗暗地疑惑。

不管怎样，刘玄机试着坐起来，拱手道：“今日误伤了姑娘种的花，刘玄机深感抱歉，不知此花之名，也好让我作出些许补偿，”他心神一动，又道“只是，不知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我并无大碍，只是可惜了那些花，世间只得这一片花原。我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只是觉得它们好看，很配这华山的景色，虽然身在山腰，也像在积雪的山巅一样。”

刘玄机想起了纯阳宫的雪景，露出了些许笑意，慢慢地笑容却凝固了，他不能和这姑娘说什么，不想毁掉纯阳的声誉，即使面对这一个江湖之外的女子。

“我摔下山崖，受了很重的伤，现在竟能完全恢复。姑娘医术之深，当真不可估量。”

“你那些摔伤都是小伤，并不足道，只是在我看来，你似乎中毒了。”

“应该不会，我自小学武，中毒与否我自会分辨，”他搭上自己的脉搏，“以我现在的脉象，并无不妥，姑娘怎么说我中毒了呢。”其实他自从知道是自己的师兄前来加害于他，便自信不会受皮肉筋骨之外的伤，因为纯阳宫中，从没有使毒用毒之人。

“你中的，是一种叫朝露影的毒。”三个字，清清楚楚，撼人心魄。

他何尝没有听说过这一种毒药。

“朝露影。如朝露之影，踪迹难寻，服下之后，脉象身体均无明显的反应。”

“但会使人心痛欲裂。毒性发作时，让人狂性大发，且每发作一次，痛苦加深一层，”红衣女子接下去说，“它对天然寿数并无损害，更对武功有所助力，但是却是一种缠绕终生的痛楚，中毒之人往往忍受不了毒发之苦而自行了结。我用药压制，也只能撑得一时。”

红衣女子默默地把药碗放在刘玄机面前，“朝露影，其实并不是毒药，只是人心中的贪念。本身的功力越高，朝露影增加的功力便越深，人就渐渐变成武功高强的怪物。而对于普通人，这种毒，只是痛苦而已。”

“难道就没有解毒的办法么？”刘玄机有些不知所措。

“这世间，朝露影只有一种解药，但那是一种很剧烈的毒，叫夕雪痕，那种草药现在只有华山纯阳宫的禁地之中生长，平常人难以见到——”

刘玄机笑道：“那就好办了，我就是纯阳弟子，回去请求师尊赐予解药，师尊应该不会不答应的。”

“但是制这药粉的方法，这世间也只有我一个人知晓吧。”看不到她说这话的表情，红衣女子抬起头，诚恳的目光让人不能拒绝，“带我一起去纯阳宫可好？我生于医药世家，从前在典籍之中看到过夕雪痕药粉的制法，说不定能帮上忙。”

“这个自然，我还要向师尊说是你救了我的性命。”刘玄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日天刚亮，两人便踏上了山路，直爬到烈日当空，才刚刚到云烟雾绕的纯阳宫前。

“刘师兄回来了！”“刘师兄回来了！”守门的几个小道士们欢呼雀跃着跑去向掌门师尊通报这个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的康玄云心头一震，“那么重的伤，他竟然有命回来！”，他眉头紧蹙，在庭中踱步。踱着踱着，脚步便平稳下来，“师弟没有证据说我害他，况且摇光坛主的位子我已经做到，量他也不能翻天。”整整衣襟，他信步走向了大殿。

“既有解药，为何不用？掌门难道愿意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子就这样白白丧命么？”大殿之中，红衣女子向掌门据理力争。

原来十多年前，曾经有人偷取纯阳夕雪痕制毒害人，危及纯阳声誉，前任掌门命纯阳弟子将夕雪痕所在划为禁地并令人严加看管，从此再没有人见过这种奇异的花朵，纯阳上下也不再提起这段旧事。为保纯阳声誉，门派从不出借夕雪痕以防别有用心之人滥用此毒。

掌门只知道世上有一种叫朝露影的毒花与夕雪痕相生相克，却不知朝露影毒性之烈，一来这世间用朝露影毒药的，只有极少数邪魔外道，故而世间很少有人身中此毒；二来夕雪痕药粉可令人迅速苍白瘦弱，不思饮食，毒发身死之人如雪化一般绵若无骨，毒发既快又猛，是一种极其狠毒的毒药，听起来比朝露影危险许多。因此，掌门对朝露影之毒不以为意，认为一己之力便可解救爱徒。

“姑娘，你救人之心老道感同身受，玄机是我看重的弟子，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救他性命，只是夕雪痕此物，却是断断不可外借于人。”掌门上前一步，“姑娘请起。”

红衣女子的眼中，突然溢满了一种别样的情感，仿佛与当时当地的情势并不相合。她蹙眉，静静地转过身，拉住刘玄机的手腕，刘玄机却下意识地抽出手，站立一旁，女子的眼中却并无一丝失望。掌门看在眼里，觉得她那情态，依稀仿佛，在哪里见过，一闪而过的幻影消失后，他声如洪钟，对女子言道：“玄机是本门弟子，自然要留在纯阳疗养，不必姑娘再费心了。”

“我敬您是掌门，但您也要顾及我在民间的声望，虽然说不上神医，但我经手的病人，从来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刘——道长的毒症并未治好，我是不会放手的。”说着看向垂手站立的刘玄机，淡淡一笑，希望他能同自己一道离开。

“掌门师尊说得对，我留在纯阳，有师兄弟的照料，行事便宜，且夕雪痕生在纯阳，我也有望解毒，姑娘你就放心走吧。”他看情势如此，也只得这样安慰姑娘，劝其离开。此时他才想起，还从来没有问过姑娘的名字呢，心里暗暗后悔。

红衣女子看刘玄机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她默默取下背囊，从中拿出两包捆得整整齐齐的药，低低地嘱咐刘玄机，“我只配了这两幅抑制毒发的药，等用完，便看你的造化了。”说完这话，女子便黯然离开。

女子离开之后，同门师兄弟向刘玄机问长问短，问他为什么半年未归，他都一一照实说了。只是有一点他不敢做声，那蒙面歹人的目光，在他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可是他不能说，不是害怕师兄在纯阳的威势，而是害怕这点秘密会导致纯阳宫上下的动荡，这是他不想看到的。同室操戈，同门相残，他早已和这帮同门有了兄弟之情，自己已然无虞，又何必多嘴。就顺其自然吧。他心里这样想。

两日之后，纯阳宫上下都聚集到大殿之中，气氛十分紧张。

“刘玄机，你还我师侄命来！”康玄云的大弟子李无沧目眦尽裂，顾不得身份尊卑，直指刘玄机。

原来昨天夜里，刘玄机狂性大发，竟走到紫霄宫后的别院之中见人就砍，好在掌门师尊及时赶到，点了他睡穴，才避免了一场浩劫，只是折损了几名平字辈的小弟子，伤势最重的祝平相伤重不治，其他几位小弟子也是经脉尽断几成废人。刘玄机此举惹得纯阳上下一片混乱，掌门调解各门纷争之时，才开始意识到朝露影此毒对整个门派的威胁。掌门甚至暗暗觉得这样奇特的毒药，并不只是以伤人为结果，暗藏的杀机，仿佛积雪的山岳背后闪烁着的野兽的目光，他只是看不清那杀机到底是什么。

刘玄机的毒，发得更加厉害了，就在纯阳大殿之上，他眸中的清明之气霎时退却，变作了可怕的凶光，只差一小步，来势汹汹的一掌便已从李无沧头顶拍落，而李无沧此刻仍然沉浸在悲痛之中毫无察觉，众人皆发出惊呼。千钧一发之际，掌门飞身上前格住他伸出的臂膀。刘玄机略一后退，竟伸掌向掌门推去，掌门只得运足内力去接他那一掌。只见电光石火之间，两掌相对，声如雷震。刘玄机向后摔倒，昏死过去，而掌门只略向后退了一小步，心里暗暗吃惊，“刘玄机在山下半年，内力竟有如此迅速的增长，当真是后生可畏。可惜他竟中了这样的奇毒，要不然，我纯阳重振旗鼓，指日可待。”他心里这样想着，脑海里却出现了那个穿着红衣的姑娘。“要是她真能救玄机一命呢？”

“求掌门严惩三师叔！”几个小弟子向掌门哀求。

掌门心中不忍，但又怕处事不公不能平息众怒，思忖良久不发一言。

这时几名守山弟子从殿外奔来，向掌门报告说有人擅闯禁地。

掌门问道：“擅闯禁地之人现在何处？”

一名弟子答道：“已经被我们抬去了禁地旁的密室看管起来。”

“抬？”掌门有些诧异。

“哦，是上次送刘师伯回来的红衣姑娘，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倒在禁地之上的那块山石之上，已经摔伤昏迷。”

“玄云，玄罡，你们几个大弟子把玄机绑好听候处置，我去去就来。”

“是。”

掌门走后，大殿里几人开始抱怨起来。

“掌门这明明是偏袒三师叔，看来师父您虽然做了摇光坛主，但师父心里真正喜欢的弟子，还是三师叔啊。”李无沧口无遮拦，引起一些弟子侧目。

“无沧，不得胡言。”康玄云恨不得掐死这个不识时务的弟子，刘玄机虽然离开门派多时，但纯阳上下诸多弟子还是对他心服口服。就说康玄云他自己的位子，要是没有刘玄机的失踪，多半也是不能轻易获得的。他心里虽然埋怨师父偏心，但也不敢这样忤逆自己的师父，他只敢在刘玄机在外奔波的时候放冷箭，没想到这次他竟然活着回来。

知道刘玄机中毒的事情，他也是十分意外，自己根本没给他下过毒药，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打车轮战。他转念一想，觉得兴许是刘玄机自己在外惹了什么祸端，得罪什么了世外高人。早知如此，自己也不必费尽心机置他于死地。不过看现在的样子，把刘玄机逐出师门，让他流落在外，因毒发而毁声誉，变成一只彻底的怪物，受尽天下人折辱，比在这里弄死他要痛快千倍万倍，那个红衣的女子只要没有夕雪痕，是万万不能治好他的毒症的。他暗暗打定了注意，便和师弟绑好了刘玄机，回到纯阳宫大殿之中。

另一边，掌门在禁地之中，第一次看到了夕雪痕的花朵，他惊异于这种超脱于尘世的美艳，竟差一点让他动了凡心。他小心翼翼地折下一茎夕雪痕，藏在袖子里，默默走出了禁地。

红衣女子的伤势已无大碍，谁都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毅力，能从积雪的冰峰另一侧的峭壁翻到禁地之上，只是没想到在向下攀爬的过程之中不小心松了手，才会摔了下来。

“掌门，求您严惩三师叔，把他关进镇妖塔中反思过错。”几位小弟子义愤填膺。

“师父，徒儿觉得不妥，师弟毕竟是道门弟子，关进处置妖魔鬼怪的地方会辱没道门，徒儿也不忍看到师弟这样受苦，求师父将师弟送与那位红衣姑娘医治，或许可得一线生机。”康玄云的话得到了许多同门的赞许，当然也正中掌门下怀。

李无沧却气愤异常，对师父的话有诸多不解。“那平相师侄的死就这么算了？”

“为了惩戒此事，刘玄机从此不再是我纯阳门人，从此，生死由命。”掌门唯一的一丝不舍，只在他那缓缓离去的背影之中。

这之后，人们只记得那一年，一位风华正茂的道长，和一位红衣似火的姑娘，从华山之巅，飘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