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恒踏着日落出了宫门,待回至府中,苏陈氏正在庭院里侍弄花草。
武毅侯府人不算多,但不至梁府那般清简,只是家中儿女大了,丈夫又忙于公事,苏陈氏不愿院里奴仆往来如织,只留了几个贴心伺候的。
平日里她亲力亲为,多在养花和下厨上,于这一方天地里,守着自家的烟火寻常。
现下苏云峥因举报人的身份滞留刑部,而苏云薇被太后点名在寿康宫当值,院里比往常更冷清。
苏恒见发妻茕茕之姿,心中五味杂陈,不禁暗忖,这偌大的院子,怎就落得这么一个单薄孤寂的身影?
直至苏恒走近,苏陈氏才回过神儿,颇为意外道:“今儿个怎么回来了?宫里事务不忙了?”
苏恒舒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用平常的语气回应道:“近日朝中事情多得很,一件接着一件,忙起来没个尽头。陛下见我接连多日在宫中值守,连浴兰节众臣休沐都未曾得闲,便给了假,让我回家看看。”
苏陈氏微微点头,旋即说道:“你回来得突然,家中未曾提前准备,我去厨房瞧瞧有些什么,好给你做顿晚饭。”言罢,便欲转身往厨房而去。
苏恒赶忙拦住她,“不必如此麻烦,随便吃口就行。”
苏陈氏嗔怪道:“你向来不讲究,想来在宫里日日对付,如今回了家,怎还能凑合?”
苏恒见拗不过妻子,便改了口道:“那便吃碗炸酱面吧,近日暑气萦绕,心里就惦记着你这手艺。”
苏陈氏听他这般,含笑道:“如今时节,再热不了几日了。”
苏恒听言,轻轻叹了口气道:“是啊,日子过得可真快。”
食材简单,面条现成,再加上苏陈氏厨艺娴熟,用不着下人帮衬,没多大工夫,两碗热气腾腾的炸酱面便摆在了案上。
此时,暮色尚有余晖,庭院较屋内更显闲适,夫妇二人心有灵犀,各捧其碗,朝着院中的石桌踱步而去。
苏陈氏与苏恒结发多年,从战场到京城,风风雨雨,彼此都能当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了。
因而她早瞧出苏恒今日情绪异样,只是见他刚踏入家门,不愿立刻逼问,如今饭到了嘴边儿,他却依旧双唇紧闭,苏陈氏觉得可以催一催了。
“有什么话直说,别叫我猜。”
苏恒闻言,那面条仿若瞬间失了滋味,在口中咀嚼几下,竟难以下咽。
他缓缓放下碗筷,沉默了两息,才开口道:“夫人,今日能得闲归家,实乃圣上体恤。然朝中局势波谲云诡,大事太多,我接下来只会更忙。现下两个孩子都回不了家,独留你一人在这府里怪没意思的,我想着青龙寺这时候莲花开得正……”
苏陈氏听到此处,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你是要我离京?为什么?”
苏恒微微一怔,“方才不是说了,你独自……”
苏陈氏一听这话,脸色立马变了,“你我多年夫妻,休要敷衍!”
苏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匆匆着筷夹面,囫囵咽下两口。
苏陈氏瞧他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沉了口气道:“你跟我卖关子,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苏恒咽下口中食物,张了张嘴,终了也未说出个所以然来。
苏陈氏知道对方不肯主动交代,她再急也是无用的,遂叹了口气,自说自话道:
“云峥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当初咱们非要他留在京都,他心里便结了疙瘩,全心扑倒公事上,对旁的什么也提不起兴趣。熬了这么些年,终于当上了刑部的侍郎,我原以为他慢慢接受了现实,不成想心思这般沉,竟想法设法求了陛下的钦点。如今被朝局搅在里面,我这心里……”
说到此处,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云薇是在军营里出生的,跟着咱们四处行军打仗,吃过的苦头比她哥只多不少。我瞧着她整日摸爬滚打、舞刀弄枪,没个姑娘家的模样,心里总觉着亏欠。后来回了京都,我又庆幸她是这般大大咧咧的性子,什么都不往心里去,谁也欺负不了她,洒脱得很,谁知道偏就在感情上钻牛角尖儿……”
苏陈氏轻轻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花,接着道:“如今这俩孩子,一个被朝廷重点看护,想见也见不着。一个被太后留在宫中,好些天没回府了。你久未归家,这一回来,竟是为了哄骗我走……”
苏恒默默听着,闷头把面条吃得一干二净,直到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他才缓缓开口道:“京都要变天了,他们这般处境,反而安全些。”
苏陈氏闻言一惊,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恒深深吸了口气,终道出难言之隐:“滇左之事,被人掌握了实证。”
苏陈氏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道:“怎么…怎么可能?!”
苏恒抬起头与她对视,神色凝重,慢慢道出了林仲检与他沟通的计划。
苏陈氏听完,久久不能平静,好半响才憋出一句:“你疯了?北疆是什么样的兵力,你心里没数吗?如今齐明玄反了,满朝文武都手足无措,就算禁军殊死抵抗都未必……”
苏恒打断她道:“我无心权位,更不会当什么摄政王,我只是不想成为下一个林仲检。”
苏陈氏知其所想,可当年之事如阴云不散,笼罩在她心头多年,叫她闻儿女仕途、朝中局势,无一不心惊胆战,恐有报应。
“要不算了吧。”
苏陈氏哽咽道:“当年是那明远侯拿咱们儿子性命要挟,才叫你误入歧途,如今,切不可再行差踏错,留得终身悔恨。”
苏恒听得此言,坚定不移的信念,似乎被重重敲了一击,紧接着脑中闪过滇左血腥战场、闪过明远侯府抄家、闪过朝堂党争分势、闪过身于诏狱林仲检……
他原以为明远侯死了,他当年的做的错事就一同消失了,可林仲检捏着他的把柄,将他当作最后的筹码,叫他无法停下来,就这么算了。
“此刻鹬蚌相争,我为渔翁,若错过了这次机会,往后日子如何安生?”
苏陈氏见他如此,便知说什么也无用了,遂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苏恒见其愁容,宽慰道:“陛下若是没了,不管是齐明玄篡位,还是幼主登基,对禁军而言并无太大差别。如今朝中缺人,就算齐明玄上位后要整治宫防,也不能全都杀了换新。彼时,新朝新政,再无过去之事。”
苏陈氏将这段话消化片刻,仍有忧色道:“林相当真去了吗?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没留后手?”
苏恒叹气道:“我就是在顾虑这个,所以现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若齐明玄兵临城下之时,还没有人拿着滇左的把柄出来,我就当林仲检黔驴技穷,拉我下水不过是垂死挣扎的手段。”
苏陈氏心中不安,脱口问:“若是出现了呢?”
苏恒听言,眼神中闪过一抹狠戾,决绝道:“杀了,永绝后患。”
奉元帝金口一开让苏恒回府,虽说是口谕批假,但没个文书,也没个时限,因而这休息时间可长可短,全凭自觉。
苏恒是官场老臣了,揣度圣心这一块并不比其他人差,他估摸着奉元帝因事烦躁,直到下次朝会前都不会处理公务了,所以才遣散周围人,图个清净。
但毕竟苏恒心怀不轨,现下林仲检不在了,大事成了他挑头,宫中禁军是此事关键,再交给信任的人,心中也是不安的,遂只休了一日,便回到了岗位。
袁钊身为他的心腹,事事不比他操心少,他先前听闻了梁安仁于京郊大营失踪,顿时坐不住了,直到听了武毅侯出宫回府的消息,才稍微有了底,只安分等着。
因而,苏恒刚到宫里,行头都还没换利索,袁钊就急巴巴地找过来,打听事情怎么样了。
苏恒本就料到他会来,所以也不意外,直接切入正题道:“陛下准我回府休息,我不方便直接出城,消息也是听人说的。”
袁钊赶忙追问:“如何?”
苏恒道:“说是梁安仁这段时间都在忙操练,没什么异常,失踪是在那日朝会,具体时间是午间放饭那会儿。”
袁钊若有所思道:“那日朝会正值北疆军报曝光之时,如此说来,朝会散了后消息传开,梁安仁知道陛下要拿他去问话,所以就跑了?”
苏恒哼了一声:“表面看来,确是如此。”
袁钊皱着眉头:“可这也太……”
苏恒接话道:“太不像梁安仁会做出来的事,对吧?”
袁钊道:“是啊,而且他夫人和儿媳都在宫里扣着呢,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了?”
正在袁钊琢磨不透的时候,苏恒已经整理好衣装走了过来,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然后道出了心中猜测。
“怕被抓才跑,难以令我信服,但若是提前串通好了什么,比如听到了齐明玄率兵打来了这种信号,立刻作出反应,倒更贴合实际。”
袁钊听得迷糊,“串通?和他儿子?”
苏恒不置可否。
袁钊越往深处想越骇然,“他们这赌的太大了点,若是陛下震怒之下,太后娘娘也保不住这婆媳二人呢?”
苏恒嗤笑一声,“自从梁启年的事后,他们梁家对陛下早就有了不满,老子出仕,儿子离京,后来是被林家又搅入朝局,本来可能是无奈之举,现在可就不好说了。”
袁钊愕然道:“这梁家难不成真打算……”
苏恒道:“在大事面前,赌上一把又何妨?”
袁钊听罢,整个人都愣住了,好久都没缓过神儿来。
苏恒见赴任时辰已到,不再与他多作闲聊,转而问道:“让你盯着太子近况,可有异常之处?”
袁钊这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眨了眨眼睛道:“除了前些天上骑射课摔了之外,其他照旧。”
苏恒微微颔首道:“安排好人手,待到时机来了,立刻将太子和皇后绑来。”
另一边,苏陈氏已经按照苏恒说的安顿好家中一切,并对府中上下统一口径,说是要去青龙寺为子女祈福,随后轻装简行,只带了贴身老仆乘马车而出。
近期局势焦灼,进城出城严控,稍有异样都要上报,苏恒卯时末到岗,苏陈氏则稍晚半刻,趁着人流较多之时出城,只为减少引人注目的可能。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尚算顺遂,苏陈氏高悬的心也渐渐放下,然而,就在她刚松了一口气的瞬间,马车却毫无征兆地被人逼停了。
“夫人……”车夫颤颤巍巍的声音传进车厢,在这寂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
此时已经离城门有了一段距离,又为了降低注意,特意走了人烟稀少的小路,苏陈氏惊了一瞬,只想着是土匪之类的。
“莫慌,想是要些钱财罢了。”苏陈氏说罢,起身下车。
上过战场的武官家眷,再紧张亦有通身的气魄压着,何况苏陈氏有些功夫傍身,不至畏缩躲避,可是当她看清时,又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与预想土匪之类全然不同,面前只站了三个黑衣大帽的身影,瞧着十分神秘,却并不像是粗俗为财之人。
苏陈氏满心疑惑,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见为首的那个人向前迈了一步,抬手揭开帽子,容貌尽显。
“你……”苏陈氏瞬间刷白了脸色,心脏也仿佛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