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倒不是一味的谦让有礼便能得到尊重。
贵族家的小姐应以安静守礼、惜字如金为要,若是对下人太多话、太和气,反而要被下人嘲笑门第低、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
本来人与人之间平等、真心相待乃是破除隔阂的好方法,封建制度却将人牢牢地钉在各人应处的阶级中,并且用规矩、体统来让本该对这一切充满质疑和反抗的底层人反过来成为维护阶级统治最强大的力量。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管事媳妇福身告退,心里十分赞赏。
彼此相处了这些时日,这位姑表小姐模样儿又标致,性子又沉稳,举手投足间真是通身的气派。
怨不得老太太口里心里一时不忘,特地打发自己几人千里迢迢地接了她来。
媳妇婆子们又要张罗下船的事宜,又要与贾雨村的船互通消息,一时各人都忙碌起来。
见几人离开,黛玉才压低声音对秦雪嘱咐道:“我不是同你生气,只是你也太大胆了。外面这些不相干的人,彼此不知道底里,若是生出什么牵扯,不单林家的名誉尽毁,连外祖母家也要受连累。这次也罢了,以后可要加倍的小心,不可如此莽撞,若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如何收场才好了。”
秦雪点点头,真心抱歉道:“对不起,这事确实是我疏忽了。在我的世界里,不论男女,大家成天都在外头街上走,谁每天不看个千八百号人,谁又每天不被千八百号人看呢,早就习惯了,所以我脑袋里实在是没有这根弦儿……以后我一定记住了。”
半晌,秦雪又忍不住问道:“不能见成年男性我还能理解,可是刚才那个小孩子,他看起来只比你大一点,难道你们连别人家的小男孩也不能见吗?”
她最后这句问话的声音压得并不十分低,被王嬷嬷听到,将针线放下,接口道:“来时秦管家叮嘱我千万多关照你些,我还不很当一回事。结果还真让秦管家说中了,你这小丫头真是要多学些规矩才使得。”
秦雪挠了挠头,笑道:“我果然不很懂,请嬷嬷教给我罢。”
王嬷嬷道:“《礼记》里头说了,‘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同食’,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远了不说,你瞧咱们家里内院的小厮们,他们还不都是些小孩子?便是这些人,若是远远望见了小姐,也都是要低头避让的,更何况是外头的人。好孩子,等咱们到了贾家,你可不要再问出这样的话来,叫人家以为林家的下人没有规矩,让人看笑话!”
秦雪便问道:“嬷嬷,那为什么年长些的女人就可以随便见外人?难道年长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么?”
王嬷嬷思维一滞,是啊,众人皆以为这样的事是分属应当,可是……为什么呢?
这次从贾家南下来接黛玉的几个人,也都是有年纪的婆子和年长的媳妇。
她们忙前忙后处理一应对外的事宜,大多不需避讳什么。
秦雪笑道:“女人在这里最重要的属性是生育能力,年纪大的女人减损或者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她们在世人眼中的女性特征也就随之消失了,就可以当作普通的工具来使用了。”
王嬷嬷像看小怪物一样看着她。
黛玉却在暗暗思索秦雪这番话的含义。
秦雪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些老规矩虽然在秦雪的心里是封建糟粕,可是却实在没办法跟古人讲道理。
既来之,则安之。
秦雪立即凑过去拍马屁道:“嬷嬷,您可真厉害!随口就能把《礼记》念出来,喏,针线活也做得这么好,做东西也好吃,真厉害!”
王嬷嬷本来是故意要做一个严肃的样子教训秦雪,此时老脸一红,绷不住便想笑,作势就要用手上的绣花针扎她,一面道:“我怎样会背书哟!我是一个苦瓠子,哪里又识得字?这些要紧的话儿听教引嬷嬷们念多了便记住了,你啊,也最好给我记住!”
秦雪满口答应下来,又回头向黛玉一笑,黛玉忍不住也笑了。
另外一条船上,贾雨村也刚回到船舱。
候着的童儿见了他,忙捧上茶来。
雨村信手接了,慢慢啜着。
雨村游至扬州落脚之时,虽然穷途落魄,但也不愿跌了身份,便也买了两个小童儿伺候。
一个改名叫闻之,另一个便叫学之。
闻之方才随雨村在船头,此时便笑道:“才刚过去那趟船,可当真气派呢。”
内舱的学之听见说,忙问道:“怎么说来?”
闻之还未答话,便听雨村不悦道:“怎么如此多话!等到了京里,若还是这么不懂规矩,小心叫人笑话。”
雨村其人虽然是个读书人,但涵养工夫却甚不佳。
何况他又郁郁不得志,自觉满腹经纶无人赏识,所以多有心中不称意的时候,对两个书童也常有责骂之事。
此时闻之听见先生不高兴了,忙将嘴闭起来,那学之虽然好奇,却也不敢问了。
两个童儿不说话,舱中顿时安静下来,雨村的心却不能平静。
那船上载的是什么人物,无知童儿瞧不出,自己却岂有瞧不出的道理?
这样气派的官船,定是新调任的官员和家眷人等所乘。
闻之说得一点不错,真是好生气派。
乘船的气派还是末流,等这家人到了京都,自然还有宝马香车早早候着,迎他们往那高门大宅里去,此后定是宾客盈门、风光无限了。
每当这时候,雨村心里便是又苦又酸。
自己与旁人一样寒窗苦读多年,自问学识过人。
天下秀才举子谁不想着能上金殿提对,一朝扬名?
自己随着千军万马冲向“科举”这一座独木桥,又得那位甄家老爷资助,好容易考取了进士,幸运地成为了万千人中的赢家,也得了一个官做。
自己本来要一展宏图、大展拳脚,实现自己多年来的志向抱负。
无奈世人浅薄,自己这样的才学竟也难得一伯乐赏识,且被同侪中眼红自己者眼红戕害、排挤诬告。
最终连那么一个小官儿也丢了。
反观那些碌碌无为、尸位素餐的,反倒将官帽子戴得稳当,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并非是自己学问不足,终于还是因为家无闲钱、门楣不振的缘故。
世风如此,盖皆以貌以财取人,谁又瞧得自己起呢?
雨村不禁苦笑。
他仰脖将一盏茶喝尽,仿佛喝的不是茶而是烈酒一般,闻之和学之见了,互相对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这位先生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雨村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长叹一口气。
自己活到这样的年纪,仍然一事无成。
想自己到底也曾做过官,如今竟然落得屈身作人西席的田地,满腹经纶韬略无处用武,只能教一个病恹恹的小女孩子读书。
嗐!一个小女孩子,要读什么书?
若是想识几个字,不拘由谁教了便是了,岂用我来教她,当真是有辱斯文。
雨村悻悻然想着。
那林如海也未见得学识就如何高过自己,如何便能中了探花,又能到江南富庶之地任职,还能娶了金陵贾家的小姐作夫人?
哼哼,他半生如此顺遂,还不是托庇家中势力的缘故!
什么“世代清贵”,到底还不是有几个臭钱?
他平日里倒与我称兄道弟、作出十分赏识惋惜的样子,背后还不知是如何讥讽耻笑于我。
一样都是读书人,他为官做宰,我却风餐露宿,如今还要我充作家丁、男仆,去护送他的宝贝女儿上京投亲。
真是作践文章、惜折风骨!
雨村眼红别人家世煊赫,自觉一身才华无处施展。
他抬起头来,闭上眼睛,不觉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两个小童儿也是自小便被人辗转发卖的。
为求温饱、少些打骂,两个孩子都极擅察言观色。
这其中闻之又是一个极精灵的人物。
他与雨村相处这些时日,将雨村的脾气实在摸得有七七八八,知道这位先生虽然敏感易怒,却也是容易哄,不过是拣些他爱听的话儿来说,保管雨过天晴。
闻之想了想,便故意做出一个漫不经心的样子,低声对学之笑道:“我现在一想,方才那艘船那也究竟没有什么稀奇,到底是我没见识罢了。待咱们先生送了林家的小姐到了京,有林公保荐的书信,这一遭去投贾家,要做什么官,还不是容易得紧,到时要坐什么船没有?咱们越性弄一艘气派的大船,将老家的夫人和公子也接了上来,叫人也如这般羡慕咱们去。”
他虽然低声说话,一字一字却都让雨村听得清楚明白。
学之见他这样,眼珠一转,已明其意,也故意道:“你糊涂了!你忘了咱们先生姓什么不成?先生同那京里的贾家本就沾亲,真论起行辈来,说不准咱们先生的辈分还高些儿呢。一向里是咱们先生品行高洁,不愿同他们攀亲,这才疏了往来。此番既然受了林家重托,护送他们家的小姐来,既然到了贾家,自家亲戚岂有不上门的道理?那贾家见了先生,自然有待亲戚的礼数,难道还要他姓林的多事保举不成?”
闻之听了,作势要打自己的嘴,笑道:“你说得对,果然是我糊涂了。”
雨村背对二人,耳中却将他两人的一唱一和听得分明。
虽然在心里嗤笑这两个童儿言语天真,可是听了这样奉承的话,心情也不禁大好。
雨村伸手向袖袋里一摸,按了按袋中收藏的那一封林如海写给贾家二老爷贾政的书信,心中更是安定。
从前听冷兄弟讲过,贾家在南北两京都有些势力,若得那位政老爷引荐一二,自己的心事岂有不能成的?
便是不能官复原职,或者另有个好差事给自己做,那也是极好的。
想到这里,似乎一片光明的未来已经在雨村眼前徐徐展开。
他面上微露微笑,温言道:“再倒一杯茶来。”
两个小童互视一眼,齐声答应着,却都趁背转身的时候偷笑。
这个慢节奏的故事可以陪伴大家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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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九回下 怀才不遇雨村含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