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红楼万芳春 第148章 七四回下 厨房借物偶识新友

这孩子看起来大约是厨房众多籍籍无名的烧火丫头之一，腰里围着一个白布围裙，上面乱七八糟地擦着些黑印子，可能是炭灰。

她年纪倒跟秦雪现在的样子差不多大，瞧着也是十岁出头，个子却不高，模样儿也普通，一张小圆脸却很有些讨喜，难得的是她那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同样是梳一条辫子，她就要比其他人格外粗些。

这丫头从橱边随手抄起一个托盘，跟着便在厨房内游走来去，将秦雪要的东西放上去。

她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一直念念有词的。

路过秦雪身边的时候，秦雪听见她嘴里念叨着：“阴功，冇事做搞啲。”

秦雪：？？？

说的什么？

张倪家的却像完全没听见似的，自去那边橱里取了点心来，放在碟子上，递来给秦雪，一面笑道：“这丫头手脚慢，雪姑娘请用些点心、慢慢等罢，这都是干净的。”

秦雪推辞一回，张倪家的又道：“林姑娘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千万别客气，只管吩咐我们。琏二奶奶特地嘱咐过我们，林姑娘可是万岁爷都交代了要咱们家里好好儿看顾的贵客，不论是那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只要不是要吃人，但凭姑娘开口，我们一定尽力办来。”

秦雪笑道：“谢谢张嫂子。”

那边那丫头却突然动作一停，回头盯着秦雪看。

秦雪有些意外，怎么了？

这个举动确实是很失礼，张倪家的皱眉道：“看、看、看！要你做的事，你做得了没有？又不会做事、又不会叫人，只知道瞪着眼看，没点子规矩！”一面就对秦雪道：“叫雪姑娘看笑话了，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这个丫头很不安分，所以厨头儿才叫我看着她，不让她乱跑、惹祸。”

秦雪有些奇怪，问道：“怎么，在厨房做事，能惹什么祸？”

难道这孩子还能把房子点着了？

那丫头却快步走过来，将手里的托盘向旁边一放，叉着腰问秦雪道：“张嫂说你跟着林姑娘，又叫你‘雪姑娘’，名字里有‘雪’字……你是‘雪雁’？”

她问完这句话，不待秦雪回答，又将秦雪上下打量一遍，自言自语地道：“不对，年纪不对。”

这一年府里替薛宝钗过了十五岁生日，黛玉比她小三岁，该当是十二岁；雪雁甫一出场时是十岁，那就是比黛玉大四岁，所以如今应该是十六岁。

可如今面前这个眼珠子骨碌转的小女孩子，就算是营养不良吧，也怎么都不可能是有十六岁的样子。

将将十岁还差不多。

她狐疑地望向秦雪，秦雪愕然回视，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张倪家的却已扬手作势要打，一面骂道：“我就把你个没礼数的混沌小猢狲给认真打两下子，你才晓得些轻重呢！没点子规矩！还不快将东西数出来交给你雪姐姐，只顾磨牙！”

那丫头丝毫不怕，嘟着个嘴，又满眼狐疑地向秦雪上下看了一遍，这才皱着眉将那盘儿又拿起来。

她转头四处看了看，只差一样贝壳。

早上明明见了有用来吊汤的新鲜蛤蜊，这会子收拾到哪儿去了？

是了，才有五儿过来打扫，应该已经包起来送到后门去预备人一齐收走的。

真麻烦啊，她叹了一口气，便出门去取。

张倪家的忙向秦雪赔笑、赔不是，又想起方才秦雪问她“惹祸”的话还没答，便道：“实在叫你看笑话了。不瞒姑娘说，这个孩子啊，实在是个‘天魔星’。也不知是谁跟她说了什么，叫这孩子把自己的活计都不放在心上，一心就想要去跟着林姑娘。‘林姑娘’这三个字儿啊就仿佛是这猢狲的‘紧箍儿咒’一般，你瞧，方才她听见咱们说起来，越发连事情也不做了，她倒过来瞎三话四的。”

秦雪更觉得奇怪了，这个不起眼的厨房丫头如何会想要去跟着黛玉？便道：“她既有要上进的意思，那也是个难得有志气的。她叫什么名字，是谁的女儿？要不要我回去同林姑娘说一声儿？”

张倪家的嗤笑道：“姑娘说笑了，您瞧她那个样子，一根小豆芽儿菜一样，连给里头服侍的、你们这些大丫头们提鞋去也不配，更别说正经主子们了。嗐，一个烧火丫头，她又知道什么是‘服侍’了？伺候主子同伺弄萝卜白菜，那能是一回事么？便是让她进去了，也是叫人看笑话儿罢了。她的名字说给姑娘听也不打紧，她叫‘春苗’，姑娘听一嘴、笑一笑，也就罢了，不必上心。呵，也亏得她是咱们厨头儿的亲闺女，不然呐，就凭她淘的那些气，若换了别人，一早就给撵出去了。”

春苗？

秦雪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没有任何印象。

秦雪知道这些人的等级观念入脑入心，是万难改变的，便也不多嘴了，只是默默想着。

张倪家的却显然是打开了话匣子，她本来正有些闷得慌，正想一个人说话，便低声道：“雪姑娘不知道，我们何厨头儿两口子，那样能干，家里却只得这一个闺女，偏又打小儿体弱。嗳，说来也怪——咱们厨房这几个人家里的孩子，身子偏都不大好，这一个也是，柳大妹子家里那个小闺女也是——哎，虽是身子弱些，却着实是个好孩子，从小便跟着她爹娘在厨房做事，又聪明、又勤快，我们这些人见了她，谁不喜欢她？谁知道后头生了一场大病，好容易好了，欸，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换了一个人？

等等，这剧情自己熟啊，秦雪心中一动，忙问：“怎么换了一个人？”

张倪家的道：“你想呀，她过去晓得做的事，如今统不晓得了，也不认得人。我们这些人她不认得也罢了，怎么连她爹娘也不肯叫了，这是什么道理？哦！最古怪的是——连口音也变了，自从醒了，每天就叽叽咕咕地自己不知道说些什么，没人听得懂。她的模样儿虽说是与从前一样，可若是这样的行事，你说，这可不是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么。”

秦雪瞪大眼睛，这……

再联想到她刚才的奇怪表现，她该不会是……

张倪家的道：“待得这丫头病好能下地了，跟着就一门心思要去跟着林姑娘，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这么破天荒的一个想头儿。姑娘不知道，厨头儿那两口子向来心疼闺女，若她是确是那一块材料，厨头儿一定想法子将她送进去，哪怕多使些银子呢？可她又不像柳家那个五儿一样生得好——五儿那丫头只是如今年纪小、又弱，要不然跟里头的大姑娘们比，我们瞧着，也不差什么——春苗丫头可天生吃不得这碗饭呐。我们都是这么说，偏生她固执，没门路，她就自己偷偷往里面去，说要见林姑娘，真是好大的胆子。她爹娘又是一味地心疼她，想着这闺女虽是性子上有些变化，病却的的确确是大好了，所以也不肯说一句重话，只盼她自己慢慢地好了。”

秦雪突然想起从前听人说过的事，问道：“方才你说，她自己偷偷地往里面去，是不是娘娘省亲前那一回？”

张倪家的笑道：“姑娘也听说了？嗐，何止那一回呐，这一程子前前后后叫她找到机会跑进去，唔，总也有三四回呢。”

她压低声音道：“就前些日子，里头周嫂子过生日，二门上的人都去贺，只走开了一小会子，又给她瞅见机会进去了。啧，她不打量打量这是什么人家儿，以为主子小姐那么容易就能见到呐？回回都是叫内院的嫂子捉到送了回来。厨头儿前后也给人通赔了一万个不是，又自己拿钱出来整治了些好酒、好菜，专请几位管事的，这才平息了这一回事。为了不教她再惹祸，这不，只叫我一步不离地瞧着她呢，不然这会子别人都去歇了，偏我歇不成。”

她说到这里，扭头不见了春苗，一拍大腿道：“嗳哟，只顾说话，这丫头上哪里去了？坏了坏了，莫不是又跑进去了！”

张倪家的说着就着急起来，忙往屋后去看，却见帘子一掀，那丫头已收拾好了东西，打了三个纸包儿拎在手上，莫名其妙地瞥了火急火燎的张倪家的一眼，跟着就走过来，将东西往秦雪手里一放。

张倪家的松了一口气，心道亏得姑娘们如今都搬在园子里，自己这些人平常进二门都是不能的，想进园子里去，更是难上加难。

有这一层利害在，倒也能拦住这孩子了，免得自己也跟着吃瓜落。

秦雪忽道：“我记得了，林姑娘吩咐我说，想吃一个‘蒜蓉粉丝娃娃菜’。”

听见林姑娘有吩咐，张倪家的马上打点精神记下，奇道：“蒜蓉、粉丝皆是现成的，可这‘娃娃菜’是什么菜？姑娘别笑我，我竟成了那没见识的人了，只怕得拿出去问问采买的人，她们若也不知道，还得问着菜农，一时不知道能不能得。若是买来了，是炒、是煮？这可是南边的名菜么，请雪姑娘详细说说，教我们也学一学。”

那丫头仍旧坐回到那小板凳上，重新剥她的豆，此时头也不回地道：“是蒸的。至于‘娃娃菜’，你是买不到的，不如换成……”

话音未落，她猛地回过头来，瞪着秦雪。

秦雪脸上现出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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