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红楼万芳春 第144章 七二回下 图变数姊妹访龄官

几人向后穿月洞门一直走到一行矮屋前，芳官先进屋说了一声，跟着就出来道：“就是这儿了，您请进去罢。”

她不愧是学戏的人，嗓子极好，说这几句话时嗓音清脆，十分动听。

黛玉谢过她，芳官又好奇地打量了两人几眼，这才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秦雪上前去，先在窗扇上叩了叩，等了两息，这才与黛玉两个人进房去。

龄官所居的这间屋子陈设十分简单。

不过是一只大柜，两只小凳，另在窗下有一张简易的妆台，看布置应当是荣国府最寻常的下等佣人房。

沿墙并排放着两张床铺，皆是一样的铺盖，没有床架、床帐。

龄官虽然出挑儿，到底还是得与人合住，条件也不见得能比其他人好些。

因方才先已得了芳官传话，龄官已从床上起来、候在门边。

见黛玉进房，她先按规矩行了一礼，跟着就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站在旁边，等着听黛玉如何吩咐。

黛玉瞧龄官时，看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跟着便是满满的戒备之色，头虽半垂着，目光却冷冽，丝毫没有畏缩回避之态，果然是个有趣的人物。

黛玉又打量龄官衣衫头脸均十分整齐，倒不似仓促起身的样子，更无半分憔悴不适之态，料想她也不至于真是病了，想来只是心情不大好，这才躲在屋里不肯到前头去。

她这般想定，微微一笑，道：“才在前头听你师傅们说，你不舒服，这会子可觉得好些了？我是路过，记得你素日的戏好，所以来探探你。你不必拘束，咱们仍旧坐着说话儿罢。”

龄官仍是不说话，从旁边默默取了一只凳子来，看了一眼，虽然不脏，仍是拿手绢子抹了抹，这才给黛玉坐了，自己则虚坐在床沿。

黛玉还未说话，龄官便冷冷地道：“我们这里脏，不是姑娘该来的地方。姑娘若是为着想瞧新鲜、想知道我们这些人平日里是什么形状，这会子也瞧得够了。我今日嗓子倒了，若想听唱，那是不成的，便请趁早回去罢！”

黛玉笑道：“我还不曾说来意，你赶人倒快。我实在并不为瞧新鲜、更不为听戏——我是为了瞧你才来的。”

龄官两道秀气的眉毛一拧，道：“我有何好瞧？”

顿了一顿，又道：“我虽然入的是这‘下九流’的行当儿，但也不是平白为人取乐的，除了唱戏，我不懂那些旁的顽意儿。姑娘若存了别的心思，怕是想得错了，这就请回罢。”

她本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这时声音又冷了几分。

我们能存什么“别的心思”？

黛玉和秦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龄官说的是什么。

看她如此抵触，黛玉决定不绕圈子，便认真道：“不是的，我们绝不敢唐突你，实在是我有事情需要你帮忙。”

龄官寒声道：“请姑娘不要拿我寻开心。像姑娘这样的人物，贵若千金，若想人帮忙，只管向外头说一声儿，自有那能干的抢着要去干呢。我是什么人？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是低贱之人！如今我自顾不暇，这也罢了，连大字儿也不识得一个，哪里又能帮得上姑娘？”

秦雪本来站在一旁，听了这话不禁好奇，忍不住插口道：“你不识字？那你是如何学的戏？”

龄官看了她一眼，冷笑道：“穷人家的孩子，哪里又能‘识字’。若我们有那闲钱、闲工夫儿，不用愁穿用，也不必来学戏了。不单只我，如今我们一起的这十二个人，都不识得字，怎么就学不得？师傅念一句，我们便跟着念一句。念得多了，便记在心里了。不过如此罢了，又有什么出奇？”

她一句一反问，似乎每一个问号都是她对命运坚持不懈的微弱反击一般。

秦雪过滤掉她语气中的敌意，叹服道：“你们的脑子可真好用，我听过你们唱戏，每一折都那么长、那么多词，如何都能记得啊，若是偶然忘记了一句，又不能对着词本去查，真真难得。”

龄官垂下眼睛去，自嘲道：“有师傅们的戒尺随时伺候着，便是想忘，也难！”

黛玉看她两人不知不觉聊得远了，便向秦雪摇了摇手，温言向龄官道：“识不识得字也没什么要紧，与能力无关。我要说的这件事却当真非你不可，并非说笑。”

龄官与黛玉对视片刻，从黛玉的目光中并未读出半点伪饰或作弄之意，且从进门起黛玉的姿态便十分谦和，言语间甚是尊重，她心下也存了几分好感，便问：“什么事？”

黛玉道：“我知你与蔷哥儿……”

听她提到贾蔷，龄官倏地一震，刚缓和稍许的脸色又霎时冷了下来，也不顾什么礼数，直接打断道：“不必说了。我不知姑娘此番是听了何人的挑唆，专程来寻我的晦气。我同姑娘交个底儿，我与蔷二爷并没有什么。旁的姑娘也不必问、不必说了，这便请回去罢。”

黛玉知道是自己将话说得急了，忙安慰道：“是我莽撞了，惹得你不快，实在对不住。你别急，并没人与我说什么，外面也没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出来。因为照理这戏上的事一向是蔷哥儿在管，这是他分内的事，你又是其中极出挑的一个，我私心想着，你自然在他那里说得上话，所以我才提起。我若说得不对，全是我的不是，你不要生气了。”

黛玉反应极快，这几句话说得极自然，龄官心下稍安，不再催促两人离开，目光却仍十分警惕。

黛玉叹了口气，改用苏州话说道：“我父母均已不在，外祖母疼惜我，这才千里迢迢接我来这里。你瞧我‘贵若千金’，实则也是命薄多舛、少年客居。那日台上见了你，我只觉得好生面善，你我年纪又相若，故而有几分亲近之意。及至从那些人口中闻听你的身世际遇，更是心有戚戚。我不敢说能‘感同身受’，但你的心，我也总能晓得一点。”

乍闻乡音，龄官不由得一怔，再看向黛玉时，神态已明显松弛许多。

秦雪也是第一次听黛玉正经说苏州话，比之从前听那两个教习所说的又更加婉转、温柔，感觉每个音节都像新煮好的、圆滚滚的热汤圆一样，又软、又糯、又甜、又酥。

虽然听不懂，但就是说不出的好听。

龄官的变化黛玉都收在眼底，将语气放得更柔和，继续道：“我在京里如今自有些铺子、田产，与贾家无涉，都由我从南边带来的人打理着，这里的人并不知道。那些看铺子的虽则都是我家里带来的体己人，是最信得过的，只苦于平日里难以传递消息，我闭耳塞听，总不是长久之计。这家里的爷们与我们寻常不见面，总没有去求他们的道理，单一个‘宝二爷’随我们住在园子里，他虽是热心，但对外面的事也不见得如何熟悉。况且，有老太太、太太们那样疼他，每日少说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他呢，终究不是好行事的。我实在难办，这才想起蔷哥儿来，我知道他既管着戏上的事，自然也常在外面替你们买办些物事，他是出入惯的，总不惹眼。只苦于我虽名分上是他的长辈，却也不好传他来见的，所以这才来寻你帮忙。”

其实向外买东西的活儿自有府里的买办负责，戏班子也不是例外。

贾蔷只是因为喜欢龄官，看她终日闷闷不乐，所以才常常自己贴些银钱，自向外淘买些新鲜吃喝和小玩意来献宝，这些东西也都是单单拿来给龄官的，并没有别人的份儿。

黛玉知道若点出事实的话恐怕更惹得龄官多心，只得模糊说以为是人人都有的。

龄官果然毫无怀疑，也用苏州话问道：“我明白了。姑娘需要我做什么？”

黛玉笑道：“这也只是我的想法了，不知能成不能成？我常听人说，坊间颇有些能人异士，能将鸟兽驯化得能听人指挥行事，且能辨记道路、极为乖顺。我想着，若是能寻上几对这样的鸟儿为我所用，这才好的。”

龄官沉默片刻，突然灿烂一笑，一张秀丽的面容一扫方才的沉郁忧闷，终于有了一丝这个年纪的活泼俏皮，改用官话道：“你将这般‘机密’说与了我，就不怕我告诉去？”

这一句秦雪终于听懂了，更没想到是这样明目张胆的威胁，瞪大眼睛瞧着龄官。

黛玉也顺势改换回官话，笑着反问道：“告诉什么？谁又信你？”

龄官喉头一窒，咬着唇蹙眉不答，半晌才苦笑道：“姑娘倒是诚实。”

是啊，一个是仰人鼻息、任人拿捏的小戏子，一个是主人家的千金小姐。

空口白牙、无凭无据，谁能信自己呢，龄官连连摇头。

黛玉却温声道：“我既然告诉了你，便也不怕人知道。这本也是我林家自己的事，不碍着别人。若你真告诉去，到底也没什么，不过是要我多向长辈们解释几句、略耽误些事，总归于我是无大碍的，可咱们谁也没有得着好儿不是？依我看，竟不如咱们合作，我们各取所需，你拿这个‘秘密’与你自己换一个好处——事若成了，我可许你一个自由安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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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七二回下 图变数姊妹访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