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秦钟的事,宝玉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
本来他上学去也是为了好同秦钟同席相伴、整日厮混,并不是真心为读书。
如今秦钟不在了,他不愿睹物思人、触景生情,越发不肯上学去了。
宝玉赖了几日,只说身上不舒服,让长随李贵到学里去向先生贾代儒告假。
李贵为难道:“哥儿这假要告几日呢,总要给个准数儿,咱们也好去同先生说的。”
宝玉赌气道:“什么几日,如今什么时候了,你还只顾同我算账。你去,只说我病了,好不了了!那劳什子的学里,我再也不去了!”
李贵忙四下看了看,恐怕他嚷起来被人传去叫老太太等听见,让自己担不是,忙安抚道:“哥儿不要嚷、消消气,何苦又说这些话咒着自己?学里的事就交给我,不长不短,我先给哥儿告上两个月假也罢了。”
除去自己在房内忧虑苦恼外,宝玉在长辈跟前不敢露出一丝伤心神情,照旧早晚定省,陪贾母等用饭、说话。
贾母等却都知他重情重义,又素来同秦钟要好,那孩子死了,宝玉定然伤心,所以也都哄着他,不许人苛责他。
从此宝玉日日只在家里,叫贾政看着十分碍眼。
但贾母有言在先,他不敢违逆,也不好管束,心中只暗暗生气。
贾母又吩咐凤姐、李纨:“你们做嫂子的,不能只顾自己家里的事,也要细心些儿、多照拂弟弟妹妹们。”
贾母平日里一贯最是惜弱怜贫,对待小辈也最是和气,可也到底是个溺爱孙儿的普通老祖母。
为了宝玉,她也不顾别人是否说她是“偏心”了,有时候也很有些不分青红皂白。
这是属于老人家的一种特权般的夹缠。
论理,这宝玉自己心情不佳,同他两个嫂子又有什么干系?
凤姐等却不辩驳,都笑着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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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儿向来是第一个能干利落人,这日便同平儿来瞧宝玉。
袭人到门口接着,见平儿手里捧着许多东西,忙张罗着让坐、倒茶,一面又进内室去唤宝玉。
宝玉出来见了凤姐,忙道:“姐姐这么忙,怎么又来瞧我。”
凤姐促狭一笑,道:“我们做人嫂子的,也要‘细心照拂你’才是。”
宝玉听她复述贾母的话,怪不好意思的,忙道:“老祖宗不过随口一说,我哪里又有什么事?姐姐不必当真,倒耽误了你的事。”一面忙将凤姐主仆二人往屋里让。
袭人将平儿带来的东西安置在桌上,凤姐便笑对宝玉道:“这些是你哥哥从外头买来的,他夸下口来,说你见了一定喜欢。乱糟糟的一些子,我也不知道都是什么,只管拿了来你瞧。若是不喜欢,你告诉我,我统拿回去掼在他脸上呢。”
宝玉看时,只见都是外头的一些新鲜小顽意,与自己素日遣小厮茗烟儿外出淘来的差不多,做得都十分精巧。
这些也罢了,最有趣的是在最底下压着的一套图画本子,里面全是历史传说中有名美女的故事,配合故事又绘了许多工笔图画,独具匠心、细细绘就,画工十分有功夫,每张图画都神态逼真、姿容鲜明,喜得宝玉立时就翻着看起来。
凤姐便对平儿笑道:“我向来说,这些东西不如我们去买了来给他,好儿多着呢,他们小孩子家偏要自己弄鬼。”
平儿温和一笑。
看宝玉神情,便知道这些东西很对他的心意,凤姐呷了一口茶,笑道:“嗳,到底还是你哥哥最知道你的心思,倒把我们这些做嫂子的给比下去啰。”
宝玉忙扔下书本,过来拉着凤姐的袖子,撒娇道:“谁不知道姐姐是最疼我的。”
平儿羞他道:“小时候儿也罢了,这一程子往外头去也是让人‘二爷’‘二爷’的叫,怎么家来还要一群人来哄?又爱撒娇。”
凤姐笑嗔她道:“哟,快别说了,一会子他臊了,再生起气来,又不知怎么才哄得好了。你琏二爷这会子送了这些图画本子来,已是将底儿也交了,他也技穷了。下回再要来,怕只能是现买十二个标致丫头送来,再要旁的,咱们也想不出了。”
宝玉叫她们说得脸上**辣的,只低着头也笑着。
袭人捧了点心来让凤姐等,凤姐笑道:“不用让,我们不过略坐坐,倒劳烦你。”
说着拿起茶杯来又浅抿了一口,笑道:“这就走了。”
袭人等知道这两人平素是最忙的,都不敢留,一路送到门外才回来。
凤姐往外走着,一面笑道:“到底是个孩子,不过用些小顽意儿就哄得好了,只不知这么可爱的时候儿还有多少日子。呵,等到长大了,才可恶呢,一日里总是想三想四的,给了金的、便想要银的;得了银的、又想着玉的,永远也不足。”
平儿知道,凤姐看似说的是宝玉,实则说的是贾琏。
她便不去接这话,只是笑道:“咱们既来了,不如顺路去瞧瞧林姑娘呢?”
凤姐点头道:“很是,倒忘了她。”
两人一折身便向黛玉房中去。
黛玉倒没在房里,却是正在门前廊子下头读书。
廊子两旁张挂了竹帘,夏日遮阳、冬日挡风,在地下还能投下细细的、惹人遐思的光影。
凤姐走过去,笑道:“每次见你,十次倒有九次是在读这些劳什骨子,若是什么时候你中了女状元,我也不觉得稀奇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黛玉手中的书接过来,随手翻了翻,道:“我竟不知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密密麻麻的,我瞧着就头痛。”
黛玉将书随便掩在旁边,笑道:“姐姐是心有丘壑的人,道理是在实践中悟的,我们却非得读书不成。”
一面就起身迎道:“姐姐好容易想起我。”
凤姐挽住她笑道:“这话说得实在亏心。自你来了我们家,无论寒暑,每日两餐饭,我跟你大嫂子两个可是紧跟着在旁边服侍着的,这会子说得倒好似我怠慢了你一样。嗳哟哟,那边才说了我们做‘嫂子’的不关心弟弟,我刚摁下了那个葫芦,怎么又起了你这个瓢?啧,可不敢教人听见去。”
她两人一路说笑着进房去,紫鹃等忙张罗捧茶来。
黛玉使了个眼色,紫鹃便将屋内的丫头们都带出去,反手将门关上。
凤姐对平儿笑道:“哟,你瞧瞧,这是作甚么。可是恼了我们两个今儿空着手来,反倒喝了她的茶去,她恼了,不放我们走呢。”
黛玉便问平儿:“你们奶奶是在哪里吃多了酒来的?这么多话。”
平儿一面笑,一面向黛玉道:“不曾吃酒。姑娘别听我们奶奶的,她爱说笑。”
凤姐笑道:“胳膊肘儿向外拐的小蹄子,晚上回去咱们再论呢。”
黛玉却将凤姐的手轻轻握了一下,低声道:“我正有事要同姐姐讲,可巧你就来了。”
凤姐略一侧头,鬓上正戴着的一只镶珠凤钗的流苏也跟着微微颤了颤,好奇道:“哦?”
黛玉道:“也就是前几日的事。我梦见了故去的秦氏,她同我说了好些话,教我千万要转告给姐姐听。”
凤姐听见她说秦可卿,便想起秦氏曾给自己托过的两次梦,再加上手腕上那只如紧箍咒儿一般时刻约束自己的细金镯子,忙问:“说的什么?”
黛玉叹道:“想那秦氏从前在时,我与她不过在年节上见过几面,也未说过几句话。她寻常住在东府,也不能常与我们一处消遣,倒是一件憾事。我想我与她无甚交情,所以那日在梦中见了她,倒教我好生惊奇。秦氏的模样儿倒不曾变,通身的气派倒是越发的不同凡响了。”
凤姐想起梦中曾见秦氏主仆两个周身彩绣辉煌,果然是不同凡响,不禁暗暗点头。
又听黛玉续道:“她只托我一件事——叫我无论如何要来劝着姐姐,让姐姐别将她的话只做耳旁风。”
凤姐悚然一惊。
林丫头的这番话与秦氏两次托梦的事相合。
想其中纠葛甚深,若非秦氏相告,林丫头怎么知道?
凤姐不疑有他。
秦氏所念,是让凤姐不要耽于眼前的荣华泡影,早早为将来做准备,免得晚景凄凉。
她也曾献上一策,教凤姐在贾家的祖茔地产上多用些心,广增地亩,善加经营。想如今圣上以仁孝立国,首推孝祖、敬亲,这些祭祀的产业一律不入官,便是有了抄家的祸事,也不祸及祖宗,不至于全都抄没了去。
若能这样,便是将来有什么不测,也可保得阖家上下有一席存身之地。
这法子不可谓不好,是伏线千里、稳扎稳打的万全之策,凤姐也曾细细想过一遍,只是因为与凤姐素日行事不甚相合,她便难得地有些拖宕。
短期内见不到什么回报,要花费的心思却是一点不少,谁愿意做这样的事?
这一程子前有秦可卿的丧事,后有元春的省亲,桩桩件件都是需要阖家劳动的大事,倒给凤姐一个绝佳的搪塞藉口——
她一时连半日空闲也无,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虚无缥缈、计较长远的事?
她攥着帕子,心内思量着,这秦氏生前并非一个啰嗦夹缠的人,怎么如今倒能为着一件事不厌其烦,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提点催请。
此事必然重大,倒是不得不办了。
这一章发布的时候,应该是五月的最后一天。
希望大家都度过了一个健康快乐的五月!
26/5/2025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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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六一回下 虑将来熙凤三受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