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客尼姑接过来在手里一看,原来却是一块素面手绢,上面不知用什么涂得黑麻麻的几个字。
她眯起眼睛辨认了一下,竟是“智能去矣”四个字。
知客尼姑不禁“嗳”了一声,手垂了下来,喃喃地道:“真是智能。”
她的声音已有些颤抖。
那官差将手绢拿去、重又包好,沉声道:“你既认得这衣裳同这手绢,那便是没有错的了,这些东西我要登记收档,结案时再一并发还。”
知客尼姑忙问:“大人,依您看,人还找得到么?”
官差打量着她的神色,似乎是在判断她的焦急是否是作伪,手里慢慢地将东西理齐,这才道:“咱们衙门里已发了文书,再向下游寻几日,寻得着、寻不着,总要有个说法。唔,你且不忙走,关于这落水之人的姓名、来历,还有旁的那些咱们案情上要记载的东西,过会子自有人来问你。”
小半日后,知客有些神思不属地离开了衙门。
智能原来不是私逃,竟是寻了短见,这事可大可小,要尽快回去同净虚等人商议才是。
那官差将知客尼姑画押的苦主供词看过一遍,顺手交给小衙役。
小衙役将手里一叠案卷理了理,叹道:“李头儿,这一程子怎么这样多事?这节骨眼儿上,怎么张头儿偏又给调走了,面上是说升迁,可谁升迁是去那样偏僻的所在?”
李姓官差教训他道:“在公门做事,记得要少说、多做。上头的意思,你又议论它怎的?”
小衙役不敢再问,唱了个喏,跟着便快跑着继续去忙了。
李姓官差坐在椅上,眯着眼瞧着四下里的布置。
天子脚下的衙门可不好做,京师重地,皇亲贵胄遍地走,实在没有一件容易的案子。
便是寻常谁家丢了鸡、走了狗,也是要正经当作一回事来办的,谁又知道某个不起眼的老百姓实际上又是什么人?
这也罢了,一年里总还有几回有那听多了戏、又不怕死的想要拦车马、告御状。
叫他们闹上一回,上官一生气,自己一班兄弟整月便算白干。
他摸摸自己的腰牌儿,只觉沉甸甸的、又烫手。
张头儿明升暗降,连底下的小子都看出来了,他老李油浸泥鳅一般的一个人,如何又看不明白?
只是不知道他那样老练的人,是在哪一件案子上失了脚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靠自己这些小蚂蚁自己去悟,上头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告诉下来的。
李姓官差拎起他那只小茶壶,对嘴喝了一口。
啧,有什么好悟的?
多做、多错,不做、不错,这是师傅从前教给自己的。
想法子不着痕迹地混好日子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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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终于得到许可来秦家探病的时候,秦钟已经两日夜不曾吃喝了。
纸片儿一样单薄的一个人,只是木然地躺在床上,不说、也不动。
宝玉伏在他床边,轻声反复唤他的名字,他也无动于衷。
宝玉忙问一旁忧心忡忡的小厮长顺儿:“怎么竟能病得这样,大夫怎样说呢?”
长顺儿忧心忡忡地回道:“少爷罚了跪,又着了些风寒,便起了这病,原也是没大碍的,养养便好,只是前儿为着智能姑娘的事,少爷急火攻心,给一口气堵住了,就这样了。前后来了几个大夫,都说……说不成了,这会子连老爷也急得病了。”
他心里着实难过,一面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
宝玉也不禁伤心,跟着也哭了一回。
他见秦钟往日俊秀风流的神采俱废,就如一个木偶僵尸一样躺在床上,气息若有若无,心里又有些害怕,站起身来,问长顺儿道:“我也听见人说智能投了水了,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长顺儿抹了一把脸,回道:“天才知道,好好的作甚么寻死呢?本来我们老爷已经让人去水月庵叫她还俗,依老爷的意思,先将人接出来,等把头发养长了,就让她进门,这不是好事么?可等我们家的人去了才知道,智能姑娘竟已寻短见、投了水了。我们家的人没料想是这样,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谁曾想这倒正中庵里尼姑的下怀,她们本来也没主意,见我们家的人上门,倒正合了意,只说是我们家的人逼死了智能姑娘,一味地不依不饶,当时便吵嚷起来,要去报官,还要告少爷一个□□出家人、致其自戕的大罪。”
宝玉听到这里,不觉“嗳、嗳”地叹息着,一面又为秦家的事担心。
长顺儿愤愤不平地道:“依我看,到底还是任嬷嬷说得对,那水月庵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那些个贼尼姑,她们哪里是为智能姑娘讨公道呢,摆明了就是要钱。我看智能姑娘保不齐就是叫她们给逼死的,她们倒会贼喊拿贼。偏老爷觉得此事本就是秦家理亏,竟不与她们理论,典了家里的田产,真就赔了一大笔银子去息事宁人,还托那住持尼姑给智能姑娘添了一盏长明灯,又请她们念七七四十九日经,要保佑她往生极乐呢。唉,二爷您说,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念的经,能有什么用处么,不过是白填银子罢了。”
宝玉只在心里想着往日智能那娇俏可人的样子,美人巧笑历历在目、却转瞬作古,如何令人不心痛?
他也听不进长顺儿对水月庵的批评,只是叹息道:“秦伯父愿意这样,已很是难得,是极有情义的了。等我回去,也叫人往水月庵去,给智能儿添些香火。”
宝玉心里想着,平日里只听秦钟抱怨他父亲如何古板无趣,倒与自己颇有些共鸣。
可如今听小厮转述他父亲做的这许多事,又是肯接智能还俗进门、又是为智能添灯祈福,凡此种种,竟与往日秦钟的形容大是相异。
异地而处,自己的父亲恐怕便不能做到这样。
唉,若是父亲能有秦伯父一半的开明通达,自己还有什么不足的?
宝玉在心内感慨片刻,将目光重又投向榻上奄奄一息的秦钟。
今日听了长顺儿的讲述,他在伤感之余对这个好友又多了一分敬意。
他自叹秦钟果然是世间第一等有情之人。
自己常说愿意为了姐姐妹妹们死了、化灰,可究竟只是一时的赌咒发誓,总是不曾实现。
如今秦钟却真是为了智能病似如此、憔悴如斯,竟是恨不得随死去的智能一起去了。
实在是有情人之辈的楷模。
宝玉心思百转,在心中想道:“此情此景,若是换了我,那也是一样的。若能为一位红颜知己死了,那也是死得其所、无怨无悔。只恨我没有秦钟这样的福气,家中姊妹女孩儿虽多,却始终不得一位‘教人生死相许’的知己。”
他这样想着,又突然想到,秦钟如今无知无觉、口不能言,不知还有什么牵挂没有,自己同他相识一场,他若还有什么心愿,自己合该替他完成的,便问:“你们少爷可曾交代了什么呢?”
长顺儿摇摇头道:“不曾说什么。”
他想了想,又懊恼地道:“连智能姑娘的死讯,本来也是不敢告诉少爷知道的,若是不知道,那也就好了。”
宝玉见此事似有隐情,忙问:“既如此,他是如何知道的?”
长顺儿叹道:“那时少爷跪伤了膝盖、行动不便,又被老爷禁足,这事倒也容易瞒住。谁知少爷在屋里闷闷地想了两日,后来突然就往外头闯,他说就是拼着被老爷打一顿,也要将话说明白,我怎么都劝不住。”
宝玉问道:“秦钟有什么话,这么要紧?”
长顺儿道:“我也奇怪呢,少爷却不肯告诉我是什么话,一定要自己去同老爷说。到了老爷那边,却听见老爷正在同任嬷嬷说话,老爷听上去可是生气极了。少爷先前才挨过罚,可不敢再叫他去触老爷的霉头,我就千万央告着外头的姐姐们,求她们别进去通传,一面又要拦住少爷,死活也不敢叫他进去。”
忆起前事,长顺儿一面讲、一面叹气,道:“少爷被我拦着,却不肯回房去,我们便在外头听着,谁知这一听便听出了麻烦了。原来那日老爷让任嬷嬷送智能姑娘出去,任嬷嬷心里认定了是智能姑娘使手段勾引少爷,有意将他往歪路上头引,便自作主张将她讥刺了一番,恐怕那话便说得不十分好听,只怕……智能姑娘后来想不开,也有受了这些话的刺激的缘故。”
宝玉捶手大叹,恨道:“可恶,可恶!怎么就叫这一个老婆子给坏了事了!”
长顺儿看了一眼床上的秦钟,帮他掖了掖被子角,叹道:“二爷,您也别说这样的话了。任大娘实在是个好人,虽然一向里受主人家倚重,却也从不仗势欺人,对底下的人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只是她从来最疼少爷,又常常顾念着夫人去世前的嘱托。若不为这,也不至于这样将路走得窄了。我想,她以为智能姑娘既是个出家人,偏做出这样行事,必是个水性女子,不肯叫她带坏了少爷,这才夹枪带棒地要教她知难而退,谁想智能姑娘竟有如此的烈性儿——任大娘晓得她投了水,也是后悔,可这世上哪里又能有后悔药吃呢?她见少爷病了,只觉得是受了智能姑娘的报应,到现在还在佛堂里头跪着呢,谁劝也不肯出来,她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如何禁得起?唉,到底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论理,若仔细想想,这事怎么全怪得她?仍旧该去寻水月庵的晦气才是。”
宝玉听了这话,虽然不甚赞同,却也重新打量起了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厮。
他倒是同寻常一味捧着主子说话的小厮们不同,不仅言语清楚,遇事还颇有些自己的见地。
哈哈,大家还记得小衙役所说的张头儿是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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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敲字一边看决赛,中国女足好厉害!!!
24/5/2025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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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六十回下 多情公子病榻探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