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冷哼一声,道:“你若等不及袭人,叫秋纹来也可,再不行还有麝月。凭你喜欢哪个,就吩咐哪个也罢了。为何?二爷自己心里明白,只是少来撮弄我。”
她也不愿多言,一甩辫子就掀帘子出去了。
宝玉受了她一番抢白,不禁摇头失笑,自去拈了一颗梅子吃着,只觉酸甜适度,口舌生津,不觉又吃了一颗。
过不多时,袭人果然回来了,她难得与母兄姊妹团聚了几日,面上却无甚喜色。
因她家里这几年景况渐渐好了,多少也攒下几个钱,她娘和大哥便商议着想要赎她回去,一家大小团圆,过几年安生日子,将来再替她寻一门好亲事。
袭人这次家去,母兄便对她提出此事。
当年是不得已才卖了袭人出去,为了多卖些钱,签的还是长契,娘儿俩个一直对这个妹妹有些愧疚,只恨没法弥补。
如今终于有了法子,本以为袭人必然欢喜,谁知袭人本就是个死心眼一味忠心的人,自以为既然卖了,就不该赎,且她又与宝玉有了那一段故事,如此怎么愿去?
她也不用如何思考斟酌,只是将不肯回家的话斩钉截铁地向母亲说明。
她如今大了,再也不是任人摆布左右的小女孩儿了。
母亲和兄长两个因为心中有愧,这些事本也是同她商量,只待问准了她的意思,再去同贾家求恩典。
听她这样坚决,便也作罢了。
她母兄又见女儿不过才离了那府里几日,金尊玉贵的宝二爷竟私自出府、轻车简从地寻了来。
待得问他,却又没有什么事,如此大费周章,竟只是为要同袭人见上一面、说几句话儿。
这如何不稀奇?
更有甚者,宝玉脖子上戴的那块宝贝玉,人人都说是世间难求的宝物、祥瑞,寻常人连远远瞟一眼都不能,谁敢碰一碰?
可就是这样的宝物,也让袭人只一句话的工夫儿便给要了来,还能随便给家里的女孩儿们传看。
宝二爷只是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毫无骄矜之气、一丝不悦也无,更是令人纳罕。
袭人的母兄虽然不敢说什么,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袭人亲自给宝二爷剥果仁儿,又让他用自己的茶杯喝水。
他二人行止之亲密实在远异寻常主仆,袭人的母兄虽然并不敢肖想什么,也知道只要有宝玉在,袭人在那家里决计不会受什么委屈,如此便也无可无不可了,更不再提赎她出去的话。
如此袭人应当算是求仁得仁、得偿所愿了,为何她的脸上仍然不见喜色?
原来她年纪不大,却堪称规矩礼教第一卫道士,满心满眼都是三从四德,每日最大的心事便是如何规劝宝玉,教他努力上进。
每每瞧见宝玉在女孩儿丛中胡闹,或是毁僧谤道、言语无忌,袭人便十分烦恼。
虽然白日里袭人在家人面前已将话说绝,她却也想趁此机会拿话将宝玉试上一试。
打定主意后,在回来的马车上便在心里暗自排练明白,只待在宝玉面前好生演出一回。
此刻回来,袭人将衣物细软等收拾了,正欲说话时,却见宝玉忙忙地连声唤人将酥酪端来。
这已是李嬷嬷另送来的那一碗,宝玉知道袭人心重,不愿说这些话让她烦心,便将此插曲绝口不提。
酥酪盛在青花的瓷碗里,瞧着真真可人。
前儿自己不过偶尔说了一次喜欢吃这个,到底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他竟记在心里,又如此特特地留着,袭人倒也十分感动,心里那些劝教的话一时倒不便提起了,只低头默默地吃着。
宝玉在一旁含笑瞧着她吃,想了一想,又从袖中摸出一个戒指来,道:“云妹妹今儿过来了。她问起你,我说你有事家去了。她便托我给你带了这个‘绛纹石’的戒指。喏,我可给你原样儿送到了,明儿你若得空,自个儿谢她去罢。”
袭人接过戒指,对着光瞧了瞧,摩挲了几下戒面,笑道:“原来是这个。前儿史大姑娘叫人来给姑娘们送的也是这个。宝姑娘厚道,当时便要转送我一只,被林姑娘拦住了,说且等云姑娘自己送来给我才是正理。我只当是顽话,谁知真送了来。”
宝玉笑道:“大家一处这些年,你还不知道?林妹妹一向有些‘神通’,许多事看似无理,经她说了,往往都是能成的,你怎么不信她?”
袭人缓缓搅着勺子,笑道:“林姑娘的话,自然是‘金口玉言’,只是我到底是个丫头,如何能得姑娘们一样的东西?如此才不敢信。”
宝玉从袭人手中将戒指拿过来把玩着,又细细看了一回,笑道:“东西虽小,心意却重。云妹妹总记着小时候的情分,那时林妹妹、宝姐姐这些人还没来咱们家里,只咱们几个在老太太跟前,日日都在一处,想那时是如何的亲厚,分什么‘丫头’‘姑娘’,她心里岂能不记挂你?”
袭人想起那时的事情,也不禁莞尔道:“其他姑娘们也倒罢了,只云姑娘和你两个最是淘气,让人一刻也不敢离了你们身边。瞧着你们胡闹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不成想一转眼便要成大人了。前儿听她们说起,史家仿佛已经在给云姑娘说人家儿了……”
袭人两眼望着碗里,在心里一遍遍地慢慢滚着早酝酿好的话,因此便没瞧见宝玉因听见史家要给湘云说亲而倏然变色的脸。
袭人认为不应再拖延了,略一沉吟,话锋一转道:“一晃儿就这么些年了,如今要走,倒有些舍不得。你可知……我这次家去,我哥哥说,我家里要赎我出去呢。”
说到此处,她故意停顿一下,眼角轻扫,留神打量宝玉的神色。
宝玉刚因袭人说到为湘云说亲的事情而十分扫兴,又骤听得此语,不禁大急道:“这是怎么说?你在这里好好的,如何便提起要赎你的话?”
袭人道:“是‘好好的’不假,可我本就是外头买来的,不比你们的家生子儿。我妈妈、哥哥、姊妹们都在外头,只我一个人在这里,一年到头不得相聚。此前他们卖我本就是无奈,现在家里情形儿略宽松些了,便要赎我出去团圆,这也是有的,不是极好的事情么?”
宝玉忙道:“什么‘极好’,我看是‘不好’、是‘极不好’。你若是因为想‘团圆’的缘故,那也不难,回来我跟凤姐姐说一声儿,也叫你母亲、哥哥来府里做事,从此早晚都能见着,岂不是齐全的?”
袭人肃然起立,冷笑一声,道:“这是什么话?让我一个人给你们家做奴才也罢了,如今还要饶上我娘和哥哥,要我全家都来你们家做奴才不成?”
宝玉本是心里发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曾多想,话说出口也觉十分唐突,一时如鲠在喉,嗫嚅道:“好姐姐,是我说错了话,我心里绝不敢有这样的想法。既如此,那便叫你母兄只管住到我们家里来,不用他们做事,那也使得的。”
宝玉本来是个极聪明的人,只是一到情急之时便往往有些呆。
若在平时,这样不合情理的话断断不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果然听得袭人说道:“不敢当。不做事、单住在这里,他们哪里有这样的福气?若平白耽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叫人怎样想、又是怎样说呢?”
宝玉见左右都不行,索性不再讲道理,只犯了小孩儿脾气,夹缠道:“我不依,我这就去回了老太太、太太,不管怎么样,定是不能放你走的。你家里若来了人要讨你,管教不放进来就是了。”
袭人冷笑道:“如何不放。前儿娘娘省亲,我听人说跟娘娘去的抱琴,过两年满了年纪,也可放出来的,连宫女儿尚且是如此,更别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了。银契两讫,哪有不放的道理?你也知道,老太太、太太最是那‘惜贫怜弱’的,只怕也乐得见我们娘儿几个团圆,也好全了那积德行善的心,断不会纵着你做那霸道的行事。不信,咱们且去太太跟前儿问过一回。”
宝玉急道:“那……那你岂不是一定要去的了?”
袭人看他为自己着急,知道他情真意切,也更看清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心中越发安定下来。
她缓缓呼出一直提着的一口气,认真地瞧着宝玉道:“我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她等着宝玉能自己醒悟过来,按她心里所设想的那样——说他只愿都改了,只要她不去。
只要他肯这样说,自己便立即表态、坚决不去,让他放心。
从此可不就好了么!
可她到底不是宝玉的知己,更低估了宝玉胡闹的程度。
他心里认定袭人此番是一定要去了的,忍着劝了这许久,眼圈儿早已红了,长叹一声,颓然道:“罢、罢、罢!你若执意要去,那便去罢。等你去了,我跟着便去回了老太太、太太,叫麝月、晴雯、秋纹、碧痕她们,还有外面的那些小丫头们,连她们一起也都放出去。最好只剩我一个孤鬼,多早晚一个人静静地死了,就都干净了!”
宝玉说完,便赌气面朝里躺在罗汉床上,再不出一声。
听了这话,袭人如遭雷击,刚想跟过去劝慰,门却开了,原来是麝月和晴雯两个提着水走进来。
麝月向里看了看,道:“不是说洗澡,怎么又不见人?如今天气凉,若要洗,还是早些洗了罢。”
晴雯眼尖,早看见宝玉和衣面朝里躺着,又见袭人焦急的面容,知道这两个怕是吵架了,觉得有些好笑,忙拉了麝月一把,向罗汉床上努了努嘴。
袭人和宝玉的感情其实更像母子或姐弟。
她不是坏人,她只是不知道,或知道、但毫不关心宝玉究竟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她只要宝玉“走正路”。
这样的感情是没有结果的。
封建礼教害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1章 五六回上 惠贤袭人苦劝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