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艽腹部缠着绷带,垂着头满脸愧色,不敢看林瑔。
林瑔此时却顾不上他,满脑子都是方才秦艽那些话,越想越痛,越痛便越想分散些注意力。
却想不到别的事,如此反复,好半晌林瑔才算缓过来。
他轻呼了一口气,问:“临风撑不住,也没跟我说清楚,他先前说什么了,你一并告诉我。”
秦艽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反倒先红了眼眶,狠狠咬了下舌尖才让自己开口时语调显得不那么抖:
“几日前半夜殿下和众将士驻扎的营帐突然来了一大波蛇潮,被那蛇咬到便会丧失理智,阿止似乎和燕月那边有什么勾当,燕月卡在此时前来,他趁着殿下和燕月将领说话的功夫一箭射向殿下,又将殿下丢入水中,却突然把那燕月的将领也杀了。随即撒出一把毒粉,如今整个荒鹰城都在那毒气的笼罩下,谁也走不开,只能被阿止那个奇怪的哨子操控。”
语罢,秦艽颇有些担忧地看着林瑔。
却不料林瑔反倒莫名笑了一声。
秦艽更紧张了,小声唤了句:“公子……”
“我没事,我只是没预料到……阿止竟也是他的人。”林瑔苦笑,问秦艽,“阿止是南方人吧?他是怎么去的陆管家那?”
秦艽道:“是陆叔在外头捡的,阿止说他家里人都生病抓不起药死绝了,才一路乞讨来了京城,晕在街上,被陆叔瞧见了。”
“是啊,从南方来的,那么小的孩子,别说晕了,死也够死千百回了,怎么偏偏到了京城才晕?”
秦艽盯着林瑔欲言又止,良久才试探着开口:“公子,殿下他……”
“不必安慰我。”林瑔轻声道,“他没死,我就能带他回来。”
“嗯。”秦艽垂着头,闷闷应了声。
却感觉脑袋被林瑔拍了拍,听林瑔轻声道:
“看好家里,照顾好临风,你可以把季昭叫过来跟你做伴,不是最喜欢吃了吗?以后天天有好吃的。还有陆管家那个善堂,银子不够了就从府里支,让孩子们好过些,不必省。”
秦艽很是不安,问:“您去找殿下吗?您要去哪里找?”
林瑔摇头:“不知道,但……”他深吸一口气,“我还是想赌一把,我对我这个师父足够了解。”
钟稞了解他,他自然也了解钟稞。
想必他对自己做的事每一步都计划好了,只是林瑔没想过苏珏也算在钟稞要杀的人里面。
毕竟钟稞知道苏珏于自己而言有多重要。
也幸而是他知道,于是他默认了阿止的做法。
子母蛊把林瑔和苏珏绑在了一起,林瑔还活着,苏珏就肯定没死。
他不是做事不留后手的人,所以苏珏还活着,就是钟稞心软了的证明。
林瑔有预感,他追上钟稞,那么一切问题就都有答案了。
林瑔定了定心神,命人备上执笔,修书一封命人送去宫里。
也等不及答复,从马厩里牵了一匹马骑上就往城外追去。
临走时秦艽还问林瑔既然已经落了钟稞这么久,该怎么追?
林瑔却笑了一声,道:“他怕是等我去找他呢。”
钟稞不会走官道,所以还剩的就是明定山那条路。
当年钟稞给他们指了这条路,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忍不住出手了。
只是林瑔想不明白,十几年了,钟稞认了十几年,究竟是什么让他非要在那时动手?
一路上思绪繁多,林瑔一刻也不敢耽搁,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林瑔倒是想过钟稞可能会避开他,可能会故意放慢速度等他,却没想到钟稞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等他来。
见林瑔追上来,钟稞倒是很淡定,甚至一如平时毫不吝啬地对林瑔夸赞:“我徒儿就是聪明,从什么时候就知道了?嗯?”
林瑔垂眸,低声道:“从您想让我知道的时候就知道了。”
钟稞突然出现,无缘无故跟他说什么狸猫换太子。
后来又搬去和他同住。
那院子当真是严防死守,林瑔出来进去都要跟人打好几个报告。
可就这样的情况下,那张纸条还是出现在了窗台上。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写纸条的人就在院中。
林瑔正欲上前,钟稞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一样,往后退了几步。
见状,林瑔只得作罢,站在比钟稞所处的低一点的位置上,几乎是恳求地唤了声:“师父……”
钟稞却不应这声师父,甚至不再叫林瑔“瑔儿”。
他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对林瑔道:“林瑔,我有时候是真想把我这一腔恨意放到你身上,或者是你父亲身上。毕竟他死了,我不用再费尽心思地筹谋这一切。而你,一个对我不设防的孩子,再好下手不过。”
林瑔微怔,他强压下心中万般复杂的情绪,哑声道:“那您现在想做什么?我陪您。”
钟稞却摇头:“杀人放火,你陪不了我,因为在你眼里那些人也能算无辜人。你也不用想办法稳住我,我已经放弃了很多,但有件事是我一定要做成的。”
他呢喃着,思绪飘回了很多年前。
他或许是天生六亲缘浅,出生就被抛弃。
后来的养父母那一家子也不算好东西,故而他小小年纪就离开自己出去讨生活了。
但所谓物极必反,一家子精明爱算计的人里,总会出现一个要被牺牲的傻子,沐终就是那个傻子。
沐终对他这个毫无血缘的弟弟好,对他那一大家子薄情寡义的亲人好,他对谁都好。
舍了自己也要帮别人,分明才是那场硕大的局中最最无辜之人。
然后这个最最无辜之人,死了。
钟稞闭了闭眼,沉声道:“你放心,你想见的人我会原原本本地送到你跟前,当全了我们最后一点师徒情谊。但是现在……你不能再跟着我了。”
说着,钟稞翻身上马,从腰带上取下一枚银针,飞快一甩,几乎是擦着林瑔的脸落到了他身后的马匹上。
银针从马腿上穿了过去,马儿受惊,下意识吼叫着撒开腿就跑。
但没跑出两步那只被银针穿过的腿就像是被卸了力气一般跪倒在地,再也跑不起来了。
林瑔呆呆站在原地,良久,才抬手碰了一下自己脸上被划出来的血痕。
见状,钟稞嗤笑一声,道:“你看,到现在你也不会对我设防,所以你拦不住我。”
钟稞至少不会让他死,林瑔倏地冒出这个念头。
思及至此,林瑔咬咬牙,似乎是为了做最后的努力一般,他问钟稞:“您要把我留在这里吗?我会死在这!”
“你不会!”钟稞瞥了一眼马上挂的干粮袋子,道,“在你干粮吃完之前,会有人来找你的。最多十日,你在这里好好等着。”
林瑔道:“可我不一定要听你的。”
钟稞坐在马上,显得更高了,林瑔要把头也仰得更高才能看到钟稞的脸。
这样的姿势就像小时候一样,连带着林瑔说出来的话也开始不加思考地更加幼稚。
“你可以不听。但是你不听,我没有办法保证会不会为了达成目的做出更丧心病狂的事……你想让整个大苏都变成荒鹰城那样吗?”
林瑔沉默了,良久,他垂下头,似乎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对质。
钟稞深深看了林瑔一眼,随即扬起手中的马鞭,狠狠挥动,扬长而去。
林瑔一人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僵硬地挪动着步子,到那匹伤了腿的马儿身边缓缓坐下。
一手轻轻抓着它的鬃毛,有些无力地垂下头。
天气转凉,到这树林子里更是凉得人骨头都疼。
林瑔哪里都不舒服,从包袱里取出那个装着断痕的小盒子,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图案,忍不住苦笑。
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还是临风那小子眼尖……”
从前他反反复复念叨盒子上的花纹眼熟,他们都当他在说笑。
可现在想来,这花纹分明和当初在明定山那支射向苏珏的暗箭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钟稞早就有心告诉他,奈何他们都是一帮傻子,从来没有注意过。
林瑔抬眼望了望,钟稞到底还是怕他死了,专门选这么个地方等他。
但凡林瑔撑不住了,往上爬一段,就是郑折住的地方。
不过林瑔没打算动,至少十日之内没打算离开这里。
也不知是太听话,还是抱着那一点可怜的侥幸心盼着钟稞还能回来。
在这待了几日,林瑔倒也没闲着,每日把那堆杂七杂八的事串联起来反复推演。
奈何总觉得离真相隔着一层雾,差些什么。
林瑔裹紧衣裳,手里捏着树枝,盯着地上的一堆人名已经不知道怎么下手了。
他一直有一件事想不通。
按照殷家当年的实力,其实凭借他们自己也可以把先皇从位子上拉下来换自己上去,没道理还要跟燕月勾结。
毕竟一旦跟燕月搭上了,就算他们的事成了,这也会变成一块烫手山芋。
而燕月那边与人合谋就真的不会事先调查清楚吗?
殷家那个小福星的事只是如今没人提了,却不是完全没人知道。
而一旦查出,燕月最恨的不就是大苏皇家子弟,又怎么可能跟殷家再合作?
林瑔越想越头疼,有些烦躁地扔了手里的树枝子,见火上的热水烧得差不多了。
正要拿起来,却听见一声异响,手中动作一顿,却又很快装作若无其事地拎起水壶。
然后飞快转身就要朝异响来源泼去。
冬日野兽稀少,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前几日林瑔还见一只孤狼,费了好大力气才制住。
如今听到声响便下意识以为也是什么野兽。
只是还不等他把水泼出去,手腕就被猛地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