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翰之一觉醒来,已是中午。
他醉酒时与旁人不同,醒后却和旁人宿醉一样,晃着沉甸甸的脑袋,轻飘飘下了床,由下仆伺候着洗漱穿衣,皇长子新年伊始第一句话便问:“雪霁呢?”
“雪霁姑娘一早忙完,刚刚出府办事去了。”下仆有份合股,对雪霁感恩戴德:“为了‘牡丹香’的生意,雪霁姑娘连大年初一都不肯休息,在外奔波真真辛苦。”
酒醉时的画面帧帧闪过,萧翰之敲着脑袋懊悔不已:又没本钱又没技艺,造海船这样异想天开的事情,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显得自己活像傻瓜!
下仆服侍完毕退到一旁,眼见长殿下敲着脑袋在房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停下脚步道:“没关系,世上没有完人,谁还没点毛病?嘿嘿嘿。”一挥袖,潇潇洒洒傥然出屋。
雪霁不在,陶七姑却在,正吃白茧糖黍糕。
皇长子诧异:“雪霁去忙‘牡丹香’的事,你不用去吗?”
陶七姑更诧异:“‘牡丹香’最近无事啊,年底年初歇市歇业,雪霁出去肯定不是为了忙‘牡丹香’的事。”咬一口黍糕,陶七姑悠悠然看着皇长子坐立难安的样子,欣赏够了,将瓷碟推到萧翰之面前,指着吃不下的白茧糖黍糕道:“殿下昨晚光顾着讲解,没吃什么东西,现在饿了吧?请吃。”
萧翰之撇撇嘴,嫌弃道:“粗粝,难以下咽,本殿不吃。”
“雪霁一早起来就在厨中忙活。”陶七姑摇摇头,拿回瓷碟:“可惜殿下不吃。”
“谁说本殿不吃?”萧翰之将瓷碟端回面前:“本殿只是不吃粗粝难以下咽之物,这碟黍糕软糯绵细,玉雪可爱,一望便知精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本殿喜欢还来不及,怎会不吃?”拈一块黍糕细细咀嚼品味,桃花眼如醉春风,神情欢喜。
皇长子吃了一块又一块,将一碟用料扎实的白茧糖黍糕全部吃完,胃里沉甸甸小腹微涨,饱的不能再饱,撑得十分餍足:“人间美味无过于此,这碟白茧糖黍糕完胜昨夜金陵佳肴,嗝。”
“竟然胜过昨晚的金陵佳肴?”陶七姑诧异道:“这碟白茧糖黍糕是我一早在街角那家糕点铺买的,他家大师傅回乡过年,守店小伙计凑合蒸了一锅,只卖平日一半价钱,竟然这么好吃吗?”
吃下去的白茧糖黍糕好像化作铁坨,坠得萧翰之哪哪儿都堵得慌,嗓子眼更是堵得有些结巴:“不不是,雪雪雪,雪霁……”
“雪霁一早起来就在厨中忙活,”陶七姑慢条斯理道:“她说殿下不擅饮酒,醒了定然难受,于是做了解酒梅汤,嘱我给殿下饮用;又道殿下昨晚光顾着讲解,没吃什么东西,空腹饮用伤胃,让殿下先垫垫胃再用梅汤。”
陶七姑端上一瓯深紫色梅汤,问道:“殿下,还吃得动吗?”
萧翰之一手举着盛梅汤的玉碗,一手不断从胃顺抚至小腹,在府中遛跶消食,等待雪霁归来。
陶七姑也吃撑了,一起遛跶,萧翰之斯斯艾艾,开始向陶七姑询问有关雪霁的事情:“……人失忆了,真就什么也想不起来?”
出于让皇长子吃撑了的良心谴责,陶七姑有问必答:“反正雪霁想不起来。”
萧翰之干咳一声,又问:“你俩交情这么好,私下一定什么都聊吧?”
“差不多吧。”陶七姑:“下一个问题。”
“那,你们,有没有说聊过,”萧翰之遮遮掩掩道:“咳咳,雪霁喜欢什么样的人……”
“聊起过。”陶七姑实话实说:“雪霁喜欢容貌不必多好看、但要稳重有担当,吃得苦耐得累,虽处逆境但不屈服,心怀家国勇往直前的。”
陶七姑每说一条,萧翰之就垮一分脸,最后深吸一口气道:“容貌好看总比不好看强,是吧?”
“雪霁还说,琼花阁箴言:‘一朝为女乐一世为女乐,女乐出身得不到贵人真心。’”陶七姑站住,拍拍肚子:“不撑了。殿下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了,还得殿下自己找答案。”
陶七姑转身离开,走出一段距离躲在柱后偷看,只见皇长子失魂落魄呆站了一会儿,脸色由阴转晴,握拳仰天高呼:“虽处逆境但不屈服,勇往直前!”皇长子放下拳头,大大喝了一口梅汤,昂首挺胸遛跶着往府门走去——在大门口等人,可以望得更远。
皇长子真心可鉴,陶七姑满意离开。
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无声无息飘落雪花。
萧翰之依门而立,雪花落在暗梅红蒲纹狐皮大氅上,很快化成水珠滚落,不曾沾湿一点衣物。
雪越下越大,柳絮鹅毛一样落在地上,铺了晶莹银白的一层。傍晚时分,街道尽头出现了披着玉红色大氅的纤细身影。
暗梅红大氅一晃,漫天大雪中,皇长子施展轻功如破雪而飞的鸟,向着那道纤细身影而去。
雪霁在外奔波一天,为方便活动穿轻便大氅,此时肩头洇湿,低头看路避过湿滑地面。
一阵轻风刮到身前。
雪霁没抬头,嘴角噙笑:“殿下不在屋中围炉赏雪,出来作甚?”
“本殿轻功退步,竟被你听出来了。”上方萧翰之声音略显诧异:“难道是白茧糖黍糕吃多了,沉重不少?”
“不是殿下轻功退步。”雪霁抬起脸,黑黄黑黄的脸上,三角眼耷拉着眼皮只剩一道小缝几乎看不到眼珠:“是殿下轻功太好,倏忽而至,让我看到了殿下的靴子。”
萧翰之看着她鼻孔外翻如猪、嘴角下撇如哭的面孔,忽然一笑:“想不想试试轻功,倏忽来去?”
“想!”没有片刻犹豫,雪霁眼中满是憧憬的光:“轻功一定比骑马更像飞!”
萧翰之不再多言,伸出手臂揽住雪霁纤腰,身形一晃,带着她跃上屋顶。
夕阳隐没弦月上升,月光清浅如水,洁白雪花无声飘落。萧翰之带着雪霁纵情遨游,檐上青瓦如玉,暗梅、玉红大氅翩飞如夜鸟,屋宇下偶尔有看见的小儿欢呼追随。
腾空而起,周遭景物迅速向后退去,雪霁却不像想的那样兴奋。
眼前是银装素裹的白雪世界,她脑中却不时闪过河水银亮、枝桠起伏、密林间细溪如网腐草为萤的画面。
仿佛在很久以前,她曾乘着风,做过一回自由的鸟、一片随风而舞的羽毛……是谁,曾做她的快哉风,让她不被跛足所累?
“如何?”萧翰之停下,站在一处高高屋顶,向鳞次栉比被雪覆盖的房屋挥手,豪气干云:“本殿轻功绝世,只有跟着本殿,才能看到如斯景色。”等了片刻,没等到雪霁的夸奖,萧翰之改道:“是不是比骑马更像飞?”
“殿下轻功绝世,腾跃如飞。”雪霁头疼剧烈,勉强道:“如斯美景,平生仅见。”几乎是把萧翰之的话重复了一遍,毫无新意。
然而萧翰之听得满足,甚而维持不住端着的架势,捂脸“吭哧吭哧”笑:“嘿嘿,本殿的容貌与轻功,不说当世第一也说得上举世无双——不瞒你说,本殿练轻功从不懈怠,绝对吃得苦耐得累。”
雪霁正忍着头疼拼命回想记忆中残存的画面,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哎,你什么时候学的骑马?”萧翰之解下暗梅色狐皮大氅去裹雪霁:“夜深天寒,要多穿穿多——你看,本殿是多么深思熟虑,稳重有担当。”
从来是被人服侍,皇长子没服侍过人,抖着狐皮大氅裹来裹去,终于把纤细少女包裹成一只粽子。
萧翰之摸着下巴欣赏自己的杰作:“本殿裹得甚是严实,风寒不入。哎,你头呢?把头伸出来啊。”
过往画面和头疼,统统消失在皇长子不着边际的话语中。狐皮大氅松散,雪霁挣扎着钻出脑袋,也不知是否月色缘故,皇长子看上去像是冻得脸色发青。
“殿下不冷吗?”雪霁抽出手帕蘸雪水拭去脸上伪装,又掸去青瓦上的雪腾出一片位置:“要是不想回去,就一起披吧,我看这大氅足够罩住两人。”
萧翰之挺胸昂首,摆出顶风冒雪绝不屈服的姿态,却在转瞬间连打三个喷嚏,立刻不要形象地钻到大氅内,紧挨着雪霁坐下:“本殿可不是屈服于严寒。两人抱团更暖和,我是怕你冻着。你今天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全金陵煮熟的鸭子,鸭嘴加在一起,也不如皇长子的嘴硬。
“殿下思虑周到。”雪霁将大氅举过头顶,小帐篷一样罩住两人,一一回答皇长子的问话:“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学的骑马;今天去了石头津见世面,果如殿下所言,石头津停满大海船,桅杆林立风帆如云,海贸真是繁荣。”
雪霁因他的话去了石头津,萧翰之一怔,随即欢喜无限。
“殿下眼光独到,海商的船确实又大又稳比我们的船好。”雪霁道:“石头津的人都说,比起投钱合股,造船更需要外域的造船技术。”
雪花细簌落下,月光朦胧清浅,雪色月色间,容颜绝色的少女娓娓道来,仿佛在说寻常不过一件小事。
石头津那些人要么粗鲁暴躁,要么老奸巨猾,一个孤身少女打听造船的事,免不了花钱受奚落,从早到晚不知赔了多少笑容受了多少委屈。
“闭上眼睛。”萧翰之的声音第一次温柔似水,正经得不像本人:“昨晚醉酒,准备好的新年礼物忘记给你了。”
雪霁微微一怔,没想到皇长子会给自己准备礼物,随即一笑闭上眼睛,心中颇有些期待。
极长眼睫在初雪一样洁白的肌肤上投下大片阴影,萧翰之看得失神。
雪霁张开眼睛,警惕道:“殿下,你不会想要弹我额头吧?”才说完,便觉此幕似曾相识,好像曾有人假借送礼物弹了她的额头,教她不要盲信他人……
“本殿成熟稳重有担当,怎会做此等无聊举动?”萧翰之回过神来,却见雪霁怔怔,赶忙往她手中匆匆塞了一支小小金钗:“送你的……新年礼物。”干咳一声道:“本殿知道你最喜欢金子,咱俩本无缘,全靠我花钱,咳咳,不对,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一定会喜欢的,本殿期望你戴上这支金钗……”
雪霁看向手中金钗,眼前一黑:这支打造精巧细致的发钗,形状乃是一柄粪叉。
皇长子到底对粪叉有什么执念?
雪霁默然无语,萧翰之得意非凡,起身叉腰而立。清朗月色,覆雪青瓦,皇长子一手叉腰,一手指天,瓦上影子拖得老长,声音朗朗,气冲霄汉:“等到上元节,本殿还要送你一件惊天大礼,保管合心顺意、永生难忘!”
“吵死了!”屋顶下,传来一户人家的吼声:“大晚上不睡觉,发什么癫!”
雪霁笑起来,忘记刚刚的头痛和莫名闪现画面,握着粪叉金钗轻声道:“等到上元节,我也送殿下一件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