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心中升起一股不安,不由询问:“北历七年发生了什么?”
赵姬微笑着,将声音压得极低:“北历七年,齐长宁自请为特使,于仲夏秘密抵达南朝……”
屏风后传来“咣当”一声响动。
赵姬皱眉,目露凶光,起身向屏风走去:“谁?!”
雪霁慌忙起身,挡在赵姬身前向屏风走去,边走边道:“我喂了几只小猫,它们有时偷偷进屋玩耍,我也懒得驱赶,想来是猫闹出的动静。”
赵姬停下脚步,笑道:“你这小雀儿,小心叫猫叼了去。老娘走了。”挥挥手,潇洒出屋。
雪霁送至门外确定赵姬离去,飞快转身关上房门,跑向屏风唤道:“乔大哥……”
屏风后一盆兰花倾倒在地,乔渊双目赤红,身体微微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雪霁从未见过乔渊这副样子,心中一紧:“乔大哥?”
“北历七年……仲夏之夜……”乔渊声音沙哑,艰难吐字:“萧如雅公主离奇死于南大将军府中,皇帝萧建德遣人查案,在南府书房密隔中搜出南怀风大将军与大齐皇帝的往来密信。”
“信中有南怀风通敌叛国、密谋自立的铁证,父亲纵有匡扶社稷之功也保不得性命……这一切,都发生在北历七年,齐长宁秘密使南、立下大功的那年。”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父亲功高震主,惹来萧建德栽赃陷害,甚至不惜牺牲萧公主的性命。”
“叔伯们一直跟随父亲保护南朝百姓,难以舍弃对萧氏的忠心,很多人认为萧建德是被蒙蔽才枉杀我父,总想找到证据为我父洗刷冤屈,重归南朝。”
“但我不信,我认定是萧建德丧尽天良鸟尽弓藏,想要说服诸位叔伯,这样的皇帝不值得追随。”
“我认定齐长宁是明主,费尽心思才令叔伯们回心转意,试着转投大齐新帝。”
“我做着在齐长宁麾下为将,攻入新京救出阿姊、杀萧建德为父报仇的春秋大梦。”
“雪霁,原来我一心跟随的明主才是南家真正的仇人,齐长宁用我父亲的性命立下不世之功,成就他的帝位。”乔渊目色如血,嘴角却勾出一个苍凉的笑:“世上怎会有我这样蠢的人,竟然觉得自己比父亲旧部看得清楚?到现在为仇人卖命,无法轻易脱身。”
雪霁听得胆战心惊周身发冷,伸出手去握乔渊握紧的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第三次唤道:“乔大哥……”
乔渊松拳握住雪霁伸来的手,皱眉道:“手怎么这样冰?”
“乔大哥,你的手攥出血了。”触目惊心,雪霁痛惜道:“现在知道并不晚,一切都来得及——乔大哥,我见过虎兕军的虎符,你若想和叔伯们一起离开,我可以做一枚假虎符,用它脱身!”
不多时,有人来传口谕,宣乔渊觐见。
乔渊向齐长宁行过君臣之礼,禀报此去接手亲卫的种种,齐恪如何为难、他如何化解,最终从齐恪手中接过亲卫。
“齐恪殿下带出的亲卫精悍干练忠心耿耿,乃陛下左膀右臂,然而臣认为亲卫的作用不应局限于此。”乔渊目光炯炯,像每个力图上进的青年一样进言:“如今天下未定,朝廷内外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恐生不轨之举,臣想加强亲卫应对叛乱的训练,若有人生事,臣迅速调遣亲卫护驾,可平靖动乱于微末。”
齐长宁听着,目含鼓励。
“此外,亲卫若能兼顾情报收集,对稳定朝局也有佳效。”乔渊声音微顿,望向齐长宁:“望陛下赐臣训练、调遣亲卫之全权,臣会将他们训练成坚不可摧的护盾和无往不利的利刃,为陛下扫清一切障碍。”
齐长宁看着乔渊的目光带有一丝赞许,却道:“但朝中事务各有所职,平靖不轨之举、收集情报已有人在做,亲卫之责专注护卫即可。来日方长,不要急。”
再怎么赞赏,依然不肯扩充乔渊的权柄。
“乔渊,”齐长宁忽然问道:“你今年几何?”
乔渊压下心中焦虑,道:“臣今年整满双十。”
“弱冠之年,漂泊已久。”齐长宁轻敲手指:“你如今在齐都统率亲卫,正该成家,朕赐你一座大宅。”
“无功不受禄。”乔渊没想到齐长宁会赐如此重赏,赶忙拒绝:“臣心志所系唯尽国事,暂无成家之意。”
“你是朕的心腹,已有世家大族相中了你,求到魏夫人跟前。”齐长宁微微一笑:“成家立业亦是立身之本,何须推诿?你与士族联姻就是高门贵婿,朕晋升你的军职,你的妻族必定不遗余力出钱出粮,到时不费吹灰之力,你便可为朕再造一支虎兕军。”
“臣出身低微,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世家高门。”乔渊丝毫不为“再造一支虎兕军”的诱惑所动:“谢陛下美意,臣不与世家联姻。”
“不与世家联姻……”齐长宁略作沉吟,道:“作朕的孤臣,娶妻倒也不必高门淑女。乔渊,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朕给你挑个喜欢的。”
如此追问,竟是打定主意要他成亲的架势。乔渊微感惊讶,这全然不是齐长宁的风格,不由猜测他的用意:成家便有家小牵挂,将家小放在齐都为质,齐长宁才能放心重用自己。
帝王心术,不外如是。
家小,牵挂,人质……雪霁!乔渊心思电转倏然而惊。
面对齐长宁探询的目光,乔渊压下不安回道:“臣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陛下,臣曾立誓要全心全意对待妻子,此生唯娶一人而,不想仓促而就。况且雪霁身体薄弱需要照顾,现下臣实在并无娶妻的心思。”
乔渊拒绝到底,多少有些罔顾圣意不识进退之嫌。然而齐长宁听了却目光微闪,不再纠缠让他娶妻的话题,与他说起最近齐都局势:“齐都最近颇不太平,出了几波刺客,既有央珍余孽也有南朝所派。你既统率亲卫,可要好好提防刺客。”
“臣必全心带领亲卫护卫陛下安全!”乔渊抓住机会道:“只是公务缠身,臣难以顾家,为安全起见臣想让雪霁离开齐都。”
“不可!”齐长宁的声音突然放大。
乔渊愕然看向齐长宁。
意识到失态,齐长宁表情迅速恢复平静:“大齐世家盘根错节,这些刺客能够出现在齐都,必有世家在暗中提供方便。在齐都世家尚有忌惮,出了齐都才更无法无天。为雪霁着想,她必须留在齐都。”
“你只管专心公务,不必顾虑其他,朕替你守护雪霁。”
齐长宁对雪霁的关心些微超出应有尺度,令乔渊更加确信猜测无错:齐长宁要以雪霁为人质确保自己的忠诚——必须想办法让雪霁离开齐都!
“是。”乔渊跪下,低头掩饰脸上神色:“臣谢陛下恩典!”
“去吧。”齐长宁令乔渊退下,在他退到殿门时忽又唤道:“乔渊,朕曾让人假你之名给了雪霁一件刀枪不入的金丝宝甲,你回去提醒雪霁,让她穿上护身。”
“君无戏言,朕既答应护她周全,便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虎符曾被雪霁藏在身边不少时间,她仔细回想,小心翼翼地在纸上描画虎符纹路。
最开始她提出伪造虎符时,乔渊并不赞同,在觐见齐长宁回来后,乔渊改了主意。
“把虎符画出来,我的一位叔伯能按图制符。”乔渊对她道:“齐长宁有心以你为人质,我们必须早做准备,作万全准备。”
乔渊很少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忧虑,雪霁心下一凛,细问详情。
“齐长宁恩威并施,”乔渊道:“不肯放你离开齐都,是为牵制于我。”
齐长宁曾对雪霁说:“你可以选择留在齐都,也可以选择离开,朕不会勉强。”言犹在耳,转头已变作“不可”二字——君无戏言到底是空,君心难测才是真。
雪霁心中踌躇不定,思量着是否该告诉乔渊、齐长宁表露过情意?两人互通心意时曾彼此承诺,要坦诚相待绝不隐瞒,可是他人情意乃其私隐,非可轻易言说之事。
犹豫再三,雪霁轻轻开口:“乔大哥……”
“齐长宁是我的杀父仇人,绝不可心慈手软。”乔渊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目中似有血光涌动:“只有一次机会,虎符万不可出错。”
雪霁的话没能说出口。
回想到此处,雪霁的手微微一抖,一大滴墨汁掉在纸上,弄脏了好不容易画出的虎符图案——这次还是不能保证和真的虎符纹路一模一样。
轻轻一叹,雪霁团成纸团扔进炉火中,看着火苗窜出将之烧成灰烬。
乔渊说“虎符万不可出错”,她画了几次,总觉得形状大小似乎和真的虎符有细微差别。在西戎时发生那么多事,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是来到齐都不过短短半年,许多细节就已模糊——那时藏着虎符胆战心惊,总怕弄丢,时不时就要偷偷拿在手里反复摸索,确认东西还是那个东西,雪霁以为自己对虎符熟的不能再熟,真正要伪造时却不敢肯定了。
记忆真是奇妙,能够清晰留下的并不总是重要事物,忘怀的也不全是无关紧要的。感慨着,雪霁脑中升起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人生短短一世,再激烈的爱恨情仇都会随死亡而消散……齐长宁对自己的情意不知所起,应当也能莫名消失吧……
知道再画下去也画不出个所以然,雪霁索性取出那件还差一个袖口就能缝好的冬衣,专心做起活来——再缝不完,这个冬天都要过去了。
炭火烧得通红室内热意蒸腾,烧纸发出的焦烟味道散不出去,雪霁略觉憋闷,放下手中活计。用窗栊支起窗牖透气。
今日晴暖,阳光艳好,冬日的风吹进来清冽纯净,雪霁迎着暖暖的阳光闭上眼睛深吸澄清冷风,胸中浊气一扫而空。
毕竟冬日,冷风持续吹入室内生出凉意,雪霁探身关窗,一眼望到艳阳清风中伫立着一道修长挺直的身影,束住蜂腰的金色腰带耀眼生花。
手中窗栊掉落,雪霁望着不知在窗外沾了多久的身影喃喃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