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兴治无头的尸体倒在央珍身旁,央珍手上沾了齐兴治的血,她大睁着眼,看高高的矛尖上挑着齐兴治犹带笑容的头颅,耳边传来曹常侍恭敬的声音:“陛下,此乃先帝遗诏。臣贺陛下继承先祖伟业,开创大齐盛世。”
央珍颤巍巍爬起身跑向宫卫,食指比在干裂的唇上放轻声音:“嘘,我知道他的秘密,别让他听见——陛下不止厌恶他,陛下还怕他!哈哈哈,大齐皇帝害怕自己的儿子,怕他为王弗报仇,怕他杀父弑君!”
央珍疯疯癫癫,指着齐长宁大笑:“陛下说他这个儿子虎狼之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哈哈哈,陛下说,他才不会把大齐交给这么个人!”央珍忽然止住笑声,瞪起眼睛挨个去推宫卫:“你们还愣着干嘛?跑啊,逃命啊,你们今晚目睹他篡位,他不会放过你们的,一定会像杀死治儿一样把你们都杀掉!治儿,我的治儿,死的好惨啊,呜呜呜。”
央珍又哭又笑凄厉如鬼,字字诛心,在在场众人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宫卫们纷纷跪倒,向齐长宁跪拜行礼:“臣参见陛下。”声音参差不齐带着颤抖,是掩饰不住的惊恐。
齐长宁的目光扫过这些宫卫,最终落到齐盛安身上。
齐盛安神情恍惚,还没从三兄斩落六兄头颅的震撼中缓过神来,魏无垢已禁不住齐长宁逼视的目光,当先跪下,似乎是怕齐长宁接下来斩杀齐盛安,魏无垢不但自己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还伸出手去拉拽齐盛安衣角。
齐盛安与齐长宁视线相接,齐长宁眼中无情无绪,齐盛安无法将之与自小亲近的三兄联系在一起。失血重伤后的虚弱令齐盛安无力支撑,他顺着魏无垢的拉拽跪倒在地,随宫卫一起喃喃道:“臣参见陛下……”
“安王何以称臣?!”远处响起暴喝:“陛下生死不明,谁人敢妄称陛下?!”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浑身浴血的期门军正奔向这边。
魏无相终于到了。
匍匐在地的魏无垢爬起身向兄长方向奔去,没跑两步就被带血长矛拦住:“未经军主允许,任何人不得擅离。”
虎兕军结成阵势阻挡期门军继续前行。
魏无相赶到近前看着惨烈景象倒吸一口冷气,迅速评估眼前局势:期门军人数虽多,却在前期攻打宫门时消耗不少,宫内面对齐长宁,宫外有世家趁乱而起,魏氏分兵平定齐都暴乱,两线作战极为不利;齐桓死在魏无垢手上,大位空悬,断不能让齐长宁登上皇位,可盛安和无垢都在齐长宁手中;不知齐长宁还有多少后手,齐都魏氏势大占优,全力一搏可杀齐长宁;可若真的撕破脸皮,齐恪率虎兕军杀入齐都……
魏无相权衡利弊,踌躇不定,期门军与虎兕军相持不下。
“兄长!”魏无垢秀美的眼中蕴含泪水,唤道:“盛安重伤,亟需太医救治。”
“无垢莫慌,我这就带你们出去。”魏无相挤出笑容,向齐长宁道:“治王谋逆,三殿下相助平叛立有大功,只是宫中自有宫禁,还请三殿下速速退出宫外。”
齐长宁看向魏无相如看痴愚,神情间毫无紧张之色,是掌控一切的帝王对无知下臣的藐视。
“魏相邦来迟了。”曹常侍走到与期门军对峙的虎兕军身后,笑眯眯道:“先帝遗诏指齐长宁承继大统。魏相邦,不能再唤‘三殿下’,要唤‘陛下’了。”
魏氏素来曲意结交曹常侍,不想关键时刻曹常侍竟站在齐长宁一边!魏无相脸皮一颤:“曹常侍,莫玩笑,哪里来的遗诏?”
“遗诏,我知道。”疯疯癫癫的央珍凑过来,笑嘻嘻一指角落:“在她手里,哈哈,你们小心,那贱婢诡计多端,谁抢遗诏她就放火烧死谁。哈哈,还有玉苏阿,被齐长宁迷得要死要活,甘愿为他做假遗诏,哈哈,蠢女人,都是蠢女人……”
魏无相顺着央珍手指看去,夜色渐渐退去天边泛起曙光,一名面容坚毅的高大青年挡在身材纤细的少女身前,与魏无相视线相接,目光炯炯坚定毫不退缩。
“那是谁?”魏无相皱眉,青年与少女服饰普通却气质高华,两人牵着手自成小世界,处风烟血火中又在风烟血火外。“何以有遗诏?”
曹常侍往角落瞟了一眼立刻收回目光,还是笑眯眯的平常模样:“魏相邦,先帝早已认定三殿下继承大统,从未考虑过别人。之前褫夺封号、近畿思过种种不过捶打试炼……”曹常侍提高声量,为齐长宁名正言顺继位造声势,细述齐桓对齐长宁的考验,只字不提雪霁手中遗诏。
魏无相看向被长矛拦住的魏无垢,魏无垢眼中水光淡去:“兄长,她手中确有遗诏,不知是何内容。”
曹常侍宣读的遗诏确立新帝,另一份遗诏会是什么?
魏无相捉摸不透齐桓心思,不禁将视线投向一直沉默的齐长宁——齐长宁的目光流连于那名少女,俊美冷酷的脸上神色难辨,既没有帝王威仪也没有杀神震慑,晦暗中隐隐带些期望。
魏无相精神一振,打断曹常侍:“既然还有一份遗诏,自当先宣遗诏。”手一挥,期门军举起箭弩对准乔渊雪霁方向,魏无相喝道:“交出遗诏,但有犹豫格杀勿论!”
齐长宁面色一寒,大踏步走到两人身前:“朕的人,谁敢动?”虎兕军立即变阵护主挡住齐长宁,刀尖箭弩齐齐朝向期门军,局势一触即发。
魏无相见齐长宁如此相护,更确信雪霁手中遗诏必然不利于齐长宁,扫曹常侍一眼,魏无相意有所指:“既然玉苏阿可以为三殿下伪造遗诏,其他人自也可以。”他指着雪霁道:“私藏遗诏大逆之罪,我乃大齐丞相,陛下现在生死不明由我代执诸事,其他人皆名不正言不顺,快将遗诏交予我。”
乔渊松开雪霁的手站到齐长宁身边,两人并排而立,严严实实将雪霁护在身后。
雪霁看着两人背影,乔渊端如岳峙,齐长宁鹤骨松形,不管魏无相如何名正理顺、期门军如何人数众多,这两人的背脊都挺得笔直,即便与天下为敌也不退缩半步。
雪霁虽然烧去魏无垢的名字,但若有心还是能从烧毁位置、大小猜出殉葬者尚有一人,保魏无垢将遗诏交给魏无相最稳妥。可魏氏正与军主争夺大位,魏无相若得遗诏必会借此生事……
雪霁看向齐长宁的背影,颀长身姿稳稳挡在前方,顶天立地万事皆可承担,如同银月荒原救人一样,如同遇熊杀熊时一样,如同将神师打落祭天台一样,如同秋狝途中化解孟氏发难一样。
军主于她有数次救命之恩,是齐桓属意的储君,是大齐真正的帝王,不管遗诏内容如何都不该瞒他,执行先帝遗愿是他分内之事。
但魏无垢是齐盛安的母亲。
雪霁望向齐盛安,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面色惨白失魂落魄,呆呆看着齐兴治的无头尸体,仿佛少年的一部分也随着六兄的惨烈死亡而死去。
雪霁忘不掉在秋狝山洞里,齐盛安少年秀美的脸上露出的那种奇怪神情,似哭似笑,满面哀伤。当他喃喃说出“天家无骨肉”时,自己一巴掌打上去,跟他说:“你既自幼崇拜三兄,就要相信他”,然而此时此地,他的三兄当着他的面,斩杀他已经投降的六兄,再次印证“天家无骨肉”的残酷。
若齐长宁拿到遗诏,会放过魏无垢吗?
雪霁仰望长矛上的头颅,齐兴治的死已经打碎齐盛安对亲情的最后一点幻想,如果母亲被殉葬,那个少年一定会彻底死去。
目光在齐长宁背影与齐盛安之间游移,雪霁无法决断。
“遗诏和继承大统没有任何关系。”雪霁轻轻开口,取出了遗诏:“谁想要就拿去吧。”
魏无相心中火热,对在雪霁附近的齐盛安喝道:“盛安,去拿遗诏!”齐盛安被魏无相喝声支配,摇摇晃晃走向雪霁。
听到雪霁浅浅的声音,比身旁的乔渊更快一步,齐长宁倏然回身,看到雪霁脸色苍白唇色浅淡,整个人仿佛一张纤薄素白的纸笺,随时会被寒风裹挟飘走。
“你……”齐长宁只说出一个字,乔渊已经走到雪霁身边握住她的手,对她手中遗诏视而不见,只拧起眉头,眼中流露深切担忧:“手这么凉,哪里不舒服?”
齐长宁停下欲上前的脚步。
雪霁摇摇头,看着乔渊虚弱一笑:“我没事……”
齐盛安游魂似的走到雪霁近前,伸手抓向遗诏。
齐长宁长眉一掀,踏前一步,抢在齐盛安前去拿雪霁手中遗诏。
天色渐渐泛白,雪霁忽然腹如刀割剧痛难耐,眼前一黑,齐氏兄弟的身影在她眼中只剩依稀轮廓,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离得最近的乔渊反应迅捷,不假思索探身向前,扶住轻盈无力的身躯,紧紧抱住昏厥的少女,唤道:“雪霁……”
遗诏从雪霁手中滑脱,齐盛安在遗诏与雪霁之间犹豫一瞬,到底还是选择去接雪霁,却因这瞬间的犹豫落后于乔渊,眼睁睁看着雪霁倒入乔渊怀中。
齐长宁没有任何迟疑,探手牢牢抓住从雪霁手中掉落的遗诏,抢到遗诏想要扶雪霁时,她已安稳倒在乔渊怀中。
雪霁面色苍白如纸,极长睫毛在眼下投下大片阴影,神情却安稳恬然,仿佛终于卸掉沉重包袱得以回归最温暖安全的地方。
齐长宁的心像是被某种无形力量揪住,眼中闪过一丝惘然。
“哈哈哈,她死了!”在魏氏兄妹的抱恨声中,央珍鼓着掌疯狂大笑:“贱婢吃了毒药,终于死了!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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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君心似铁